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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Rio de Janeiro

后来我想,我其实一直都不懂菲利佩——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当然,那时的我也还是孩子,孩子总是很好懂,我们天真、坦荡、得到一些小小的利益便会乐意为某人做事,但并不忠诚,可菲利佩从一开始就和其他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他是一匹野性难驯的骏马、是年幼的狼王,我看见马蒂亚斯伸手抚摸他漆黑鬈曲的头发,又转过头对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菲利佩那时一言不发地站在男人身边,但我知道他实际上心不在焉,因为那双同样漆黑的、小兽般的眼睛正越过拥挤的人群,准确地落在我的身上。
菲利佩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孩子,某一天马蒂亚斯突然对我说,但很快他又将话锋一转:不过在需要的时候他仍然能表现得很好,这是一种天赋。记忆中也在场的古斯塔沃大概也对这番话表示了赞同,虽然他和菲利佩的关系那时已经趋近某种难以具体描述的僵硬,但他毫不掩饰对他能力的欣赏。我对此应该没有发表看法,或者是有,但我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还留在我脑海里的场景是,那天菲利佩很晚才从外面回来,脸色很差,血浸透了他衣服的前襟,在深色的布料上晕出一大片不祥的印迹。
我伸手扶住他,然后感到他顺势将重心向我的方向压过来,菲利佩没有和我说话,只是把攥在掌心的小袋子塞给我,我隔着粗糙的布料摸到一枚变形的雷亚尔,上面仍带有他的体温,心里知道这次的赌约是他赢了。马蒂亚斯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菲利佩低声地答复了那些关于后续现场是否处理得足够干净的询问——他从不失手,马蒂亚斯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因此这不过是一个走形式的固定流程,那位出身于阿根廷的黑帮教父轻轻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菲利佩那时已经长得比我们认识的时候要高出许多,也不会再将那种像野兽一样的眼神直白地表露出来,他温驯地垂下头,让男人的手掌能够顺利地落在他发顶。
这就是我关于那一天所剩无几的全部记忆,后来有人告诉我,遗忘是一种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忘掉的那些事都属于被大脑判断为不重要东西的范畴,所以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但我有时也的确会想以前的事情,我在里约热内卢出生,也在那里长大成人,不可能因为现在离开了家乡,就忘掉那里的一切。当然了,我和菲利佩的关系并不像他和古斯塔沃那样糟糕,他们之间的尴尬气氛由无数细小的矛盾和摩擦堆积起来,可我们是不一样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和他自幼相识,年纪相仿,即便不再交换彼此的心事,却也仍然会坐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我从书上读到过,人的体温一般是37℃,里约的天气大概比那更热一些,因为我从菲利佩皮肤表面感到的温度从未比窗外的阳光更炽热。他偶尔握住我的手,但很快松开,没有人说话,我们好像共同陷入一片静默无声的沼泽——又或者说,问题一直客观存在,但无法解决,也不可忽视,大概只有一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其中一方的死去,才够格作为它的终结。
我们也仍然会做爱,或者,我更愿意将该行为称之为,释放欲望。在贫民窟这样的地方,人们普遍认为,旺盛的性欲是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阳刚之气和个人魅力的体现,但在那些情事里并不含有爱的成分——我觉得,应该没有。出生在巴西的男人,枕头下永远压着一把上膛的手枪,我们不轻易谈爱,至少在里约热内卢,这座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死去的城市里,我不想轻言我爱某人,但布莱恩却从来不赞同我的想法,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对我说,爱是一种信念,不是一个结局,它和死亡不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除非你在某一天爱上了你的敌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像一个哲学家,老实说,布莱恩完全不像那种出身中产阶级社区的少爷,反倒更像是贫民窟的原住民,我的意思是,他实在很瘦,甚至给人以营养不良的感觉,因此在近身搏斗里占不到任何便宜,更不要说被操的时候。布莱恩躺在我床上的样子看起来像下一秒就会因为激烈的高潮而死去,沉湎欲望的面孔扭曲得狰狞,那样子竟和他左手大臂上面纹的那幅圣母受难像有些相似。我伸手握住他仍在抽搐的小腿,沿着覆在骨头上那一层薄薄的肌肉往上摸,他并不反抗,喘着粗气用另一条腿勾住我的腰。
再来一次,布莱恩说,我知道你最近都没和别人做——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
其实我知道他在说谁,我虽然总对不想回答的问题保持沉默,但在这个地方能爬上我的床的人不多,他从地位上来说不是我能随意敷衍的,从私人角度来说是能和我做得最尽兴的,因此就算是为了我们性生活的和谐着想,这个问题也不好直接避而不谈。
没有,我干脆地否认了此事,很显然,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外,布莱恩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眉毛扬了起来,嘴唇翕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古怪的气音,但我在他即将开口前及时地打断了他:我猜你要说,你又没说这个“他”究竟指的是谁,但不管你指的是谁,我的答案都是:没有。
那真可惜,布莱恩说,他跟泄了气一样倒回床上,没骨头似的瘫在一片狼藉之中,在此之前我的鸡巴还插在他的屁股里,又因为他的动作从那个地方滑出来,于是我问他还做不做,他又来了精神,翻身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当然要——就一次怎么够?
究其本质,布莱恩是一个纯粹的享乐主义者,他生活的重点落在强烈的感官体验上面,其中自然包括性、酒精、以及可卡因,但第一条所占的比重最大,因此作为床伴而言他几乎是完美的。我握住他的腰,从背后蛮横地进入他,布莱恩赤裸着跪趴在床边,他颈后纹有一对张开的羽翼,正好能被我的右手虎口完美卡住。这是你的新爱好?他仰了仰头,问我,说话时脉搏在我指尖生机勃勃地跳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面他的脊背氤氲出蜜糖般的色泽,蝴蝶骨瘦得凸显,屁股却很有肉感,腰和臀的连接处在此时向下塌陷,凹出一个性感且淫靡的弧度,美妙如糖浆。布莱恩在床上非常放荡,花样繁多,且仿佛不知疲倦,这让我偶尔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可能在他被我干死在床上之前,我会先死在他身上也说不定。
于是我放慢了操他的速度,布莱恩立刻敏锐地察觉到我在走神,扭过头来看我,他没说话,但眼神几乎是在控诉:还说你没爱上别人?
别这样看着我,卢纳,我说,落在他腰间的手滑到他的屁股上,其手感的确与我想象中的别无二致——我怕我忍不住干死你。
他又笑了,一种近乎看透人心的神情在他那张眉眼轻佻的脸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布莱恩一向如此,但我讨厌他在床上露出这样的表情,这让我有一种被当做商品挑选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布莱恩很少在和我做爱的时候提起其他人的名字,菲利佩是例外,事实上我很难判断他谈及菲利佩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布莱恩和古斯塔沃或是马蒂亚斯并不一样,那两个人的深沉心思很直白地摆在台面上,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能说的,在他们心里自有一套章程,可布莱恩却更倾向于以戏谑的态度掩盖他的真实想法,即使照理来说他本应该表现得更严肃些。
有没有人说过你和菲利佩很像?做完之后他突然问我。
你在开玩笑吗?怎么可能会有?我和他——我们从小就不一样。
真的没有?那现在我是第一个了。
布莱恩总是很执着于验证他的想法,而大部分时候他也总是对的,但每次他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他精准直觉的时候,我却只觉得这再度证明了我有一副好脾气,能忍到现在还没一枪打死他。好几年以后我认识一个亚裔,据说在他父母的老家那边流传着一句很有名的话:做大事的人可以忍受一般人忍不了的事情。还挺有道理的,不是吗?
我对外面有关于菲利佩的传闻略知一二,自然,他们并不了解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无从得知,但教父身后的那片暗影对很多人仍然具有无与伦比的威慑力。他为居住在山顶的那位领袖散播恐惧,报纸上这样写道。我和布莱恩都心知肚明,有一天菲利佩会继承教父的权柄,而在里约热内卢,这片充斥着罪恶、狂热和死亡的,我的故土上,这一天并不会太远。
布莱恩靠在床头,惬意地吸了口烟,伸长手臂把烟灰弹进垃圾桶里,你和菲利佩——你们两个身上都有股疯劲,他这样说,隔着升腾起的烟雾看我一眼,我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俯身从乱七八糟扔在地上的衣服里翻找属于我的那部分,只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布莱恩见我不说话,又抬高了点音调: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可别不承认。
我没有要否认的意思,我说,拎着皱巴巴的衬衫直起腰,偏过头去看仍然躺在床上没动的布莱恩,心情倒很平静,但他——咬住那个人称代词之后我犹豫了一下,布莱恩显然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此刻又变得洋洋得意起来,我不耐烦看他这种作态,匆匆接着往下说:我听说外面都叫他“疯狗”?
你们关系没差到名字都不能提的地步吧?布莱恩不答反问,他咧开嘴笑,牙齿洁白,语气里带一点若有若无的嘲讽。
和他掰扯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永远落在下风,布莱恩总是能让自己显得很有道理。他终于看够我的热闹,叼着烟含糊地催我去洗澡,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在发呆,上身赤裸,胸膛残留着很明显的齿痕——是我在十分钟前咬的,但掐掉了烟,神情因为放空显得茫然。你在想什么?我于是问他。
我在想——布莱恩顿了一下,眼珠转向我,我喜欢他的嘴唇,丰润、饱满,具有一种残酷的性吸引力。那两瓣嘴唇缓慢而巧妙地开合,他说:我们能不能再来一次?
这正是我时常疑心布莱恩是否真的有性瘾的原因之一,他在床上的坦诚大抵如此,也对同性之间的性行为表现出开放的态度,虽然我觉得这实际上并不很正常,在这里,我是说,在这座被基督注视着的城市里,确实显得不太正常。
从我们此刻身处的这间卧室的窗子向外面看,矗立在耶稣山顶端的基督像俯视大地的悲悯面容遥远而模糊。我不信这些,自然不会被教会的原则约束,但也不至于疯到去触他们的霉头,布莱恩亦然,所以我们的关系在山顶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马蒂亚斯大概对此一清二楚,但他保持着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或者说,他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况,因为这意味着一种更深层次的链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性,在给予普世意义上的情感体验之前,反而古怪地向人们传达出一种基于物理层面的彼此信任。
这样说可能有点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我要强调的另一件事是,我和菲利佩的关系并不差——事实上我非常信任他,一如信任我的半身,可是我们却远算不上很亲昵,当然,我知道他也对我报以等同的信任,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那一天傍晚他抓住我伸向他的手,表情却仍然警惕得像下一秒就会用藏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捏着的石头砸破我的脑袋,菲利佩的掌心一直很暖,我有时觉得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某种可以称得上是时刻在沸腾的东西,很多年之后我和伊恩坐在壁炉旁边,眺望窗外大雪纷飞的街道,艰难地活动在室外冻得僵硬的手指,我抱怨起洛杉矶十年难得一遇的恶劣天气的时候,伊恩推了推他那副土得可怕而且多年未换的黑框眼镜,瞥我一眼,耸耸肩,一针见血地戳穿我的本质:你就是被里约惯坏了。
其实他说得没错,我很熟悉里约热内卢终年高温的天气,里约是火一样的城市,那里的人也像是火,炽热、明亮、自由,我不由得想到菲利佩的眼睛,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以那种涣散的神态仰头看我,瞳孔类似猫科动物一样地放大,那总让我产生错觉:我可以抓住火焰。
古斯塔沃说,你昨天去找我了,那簇火焰突然说。我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人在没有正事做的的时候总是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可否认的是,我去找他是因为那时我突然想要见他,但那不算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至少我没有料到菲利佩会在床上问起此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人如果要为自己所有的一时兴起找出原因,生活未免太过无趣,可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又显得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性和暴力可谈——但事实上我那时的确什么都没说,只是抓着他的大腿退出来又粗鲁地捅进去,于是话题仿佛被利刃切开似的中断了,菲利佩攀住我的肩膀,吸着气骂了句操,然后紧接着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呻吟,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吻他的冲动,但是,就我们惯例的相处模式而言,这显然有点过于温情,我花了一点时间把这个念头按下去,低头端详他的脸,菲利佩却不再说话,他重新眯起眼,视线静静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后来我猜测他那时是在看墙上的照片。其实我不是一个喜欢装饰房间的人,但马蒂亚斯偶尔突发奇想,对于培养某种在我们之间并不必要的家庭氛围感作出指示,于是那张照片便从山脚送上来,最终的归宿是被挂在我房间正对窗口的那面墙上。我和菲利佩很少有合照,事实上,作为教父的养子、他未来可能的继承人,我们的脸如非必要不应该出现在任何印刷制品上,但那一张是例外之一,照片上什么都不缺,甚至,空缺本身才是真正定格这个场景的东西,某些东西无处寻觅,却又无所不在。照片拍摄的时候我们的年纪都还很小,面容稚嫩,穿一模一样的衬衫和背带裤,打领结,并肩站着,马蒂亚斯笑呵呵地站在后面,双手亲昵地搭在我们的肩头。
家人。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任何涉及到“爱”的东西都不太好懂,我们的人生进程中并不涉及这方面的理论,因此推己及人,我认为菲利佩也不精于此,但布莱恩总能在该命题上表现得游刃有余,这大概是一种天赋,或者此类知识来源于他仍享有少爷特权的过去,我有时会想,在那个与我们的交集只有可卡因和雷亚尔的世界里,布莱恩也和现在一样应付自如吗?当然了,应该不只我一个人会产生这种想法,诸如此类的想象让他显得神秘,却并不妨碍这里的人们对他抱以信任和喜爱——布莱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共识。
我喜欢他,这当然毫无疑问,谁会和自己讨厌的人上床?布莱恩对此则不置一词,我这样说的时候他正雌伏在我身下,高潮时的情欲如同海浪般涌动,他爽得脱力,几乎跪不稳了,整个人软绵绵地垮下去,于是我捞着他的肩膀和大腿把他翻过来,布莱恩一动不动,任我施为,双眼失神地盯着天花板,睫毛湿漉漉的,喉结位置的那枚蝴蝶纹身随着他不自觉的吞咽动作轻轻震动,好像振翅欲飞。
他露出这副表情实在稀奇,眉头皱起,脆弱、狼狈、疲倦,神情并不惹人怜惜,反倒令人陡然产生一种将他摧毁的欲望,我按捺不住心头的蠢蠢欲动,凑过去亲他,含住他下唇的时候,犬齿稍微用了几分力,尖锐的部分陷进他丰厚的唇瓣里,但布莱恩推开我,神情仍然惫懒,声音也嘶哑:你是狗吗?
这更是一个少见的信号,我讶异地挑起眉毛,有点意外于他的拒绝,怎么了,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这样说的时候,布莱恩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于是最初的疑问就像是投进深潭的石子,只溅起一丛小小的水花,便沉进水底去,再没有回音了。他的眼珠在眼眶里缓慢地转动,我盯着那对黑沉沉的玻璃体,脑子里灵光乍现,提出另一个天才般的全新构想:你不会是突然爱上我了吧?
我当然不爱你,布莱恩笑了一下,终于不再沉默,而是漫不经心地别过脸去:如果爱你还和你上床的话,这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太危险了。他似乎意有所指,但我那时却并未从中捕捉到那份弦外之音稍纵即逝的影子。
这话在很久以后才应验在另一个人身上,命运是残酷的东西,但在预兆出现的当下没有人会意识到那就是最终的结局,如果死是在人生这一命题的段落末尾落下的句号,我绝无可能在那时意识到,属于身边某人的一枚句号将由我亲手写就。自然,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其生死往往多凭运气决定,没人能说清哪一天的哪一颗子弹会不巧射入我们的心脏或是大脑,在贫民窟,死亡就是这样随机的事情,马蒂亚斯说菲利佩运气很好,这话他是当着我们两个人的面说的,菲利佩好像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没有,但他并没有否认,只是笑着应了一声,神情意外地柔软。
那时我已经开始蓄须,每天早上醒来必然精心打理鬓角下颌以及嘴唇上方生长的毛发,并定期去找相熟的理发师修剪它们。布莱恩偶尔向我抱怨关于该造型在接吻(事实上我觉得他原本是想说别的,但碍于那时古斯塔沃正好从旁边路过,他才改了口)时多有不便,但并不否认其美观程度,于是我合理地选择性忽略了他观点中我不想采纳的部分,并对另一部分大加赞同。
布莱恩说我不要脸,他说这话时伏在我腿间,丰润的嘴唇含着我的鸡巴吞吐,声音于是显得含糊,我很想反驳,但他讲话的时候牙齿在该器官脆弱的表皮上磕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气,鉴于此人目前正掌握主动权,只好很没底线地答应他下次做的时候一定刮胡子。布莱恩对这桩交易的达成大概很满意,于是奖励似的,为我做了个熟练的深喉。他的口活倒实在很好,口腔用力时脸颊向内凹陷,面容便因突出的颧骨轮廓而显得冷冽,他将那根东西吸得啧啧有声,快感沿着尾椎骨迅速向上爬升,我伸手捏住布莱恩的下颌,将他推开一些,最终射在他脸上。
我不算很重欲的人,这些年来比较固定的床伴也只有布莱恩和菲利佩两个,老实说,我已经不太记得我跟他们搞到一块去的开头具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想来不出意外也应该是酒精作祟,菲利佩在床上话不多,但在操他的时候,我总疑心我正与一头野兽交媾,他不太喜欢被后入,虽然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们之间往往没有太多温存的余地,每一次做爱都像是一场激烈的搏斗,我压着他从背后操进去的时候菲利佩赤裸的脊背紧贴我的胸膛,我感到剧烈而清晰的心跳声在我们的皮肤两侧共振,令人无法判断究竟是谁的心脏率先如同濒死般奋力搏动,年轻的杀手沉重地喘息,肩背处块垒分明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像一头受伤的巨兽,从喉咙里发出令人胆寒的浑浊声响。
在接着详细描述我们性生活的其他部分之前我想先澄清一件事:我并非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事实上相较于另一些时候而言,在床上我显然要温柔得多,但我和菲利佩待在一起的时光实在太过漫长,其总量甚至远多于我和其他所有人的相处时间之和,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业已抵达一个相当深刻的地步,当然了,他和我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复杂,但在涉及到性这一议题时的情况却非常特殊——我第一次操女人的时候菲利佩就待在不远处的墙边,屈腿坐着,眼帘低垂,从头到尾都没看过我们一眼,只自顾自地擦拭枪支表面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浮尘,神情冷淡,然后在我还没完全提上裤子时就朝那女人扣下了扳机,我目睹她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血几秒钟后才从子弹射入的地方往外涌,菲利佩完全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收了枪转身就往外走,背影实打实地透出一种嫌弃的味道。
哎,你就这么开枪了,我要是被你吓得再也硬不起来了怎么办?我倒不介意他的态度,小跑了几步追上他,伸手勾住他的肩膀,把自己往他身上挂,菲利佩被我的体重压得踉跄一下,遂淡淡地瞥我一眼:那不是好事一桩?也算是为民除害。
他那时说话实在刻薄,我偶尔怀疑古斯塔沃私下向他传授了一些语言艺术,但苦于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好作罢,我与布莱恩说起此事时他冷酷地嘲笑我的笨嘴拙舌,而我能够表示不满的方式大概也只有在床上多折腾他几下,但布莱恩倒是乐在其中,我问他你是不是受虐狂的时候,他只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说你先松手,让我射,然后我再告诉你。
我早知道,布莱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射精的时候我的手指还按在他仍然轻微抽搐的小腹上,出于取乐态度将飞溅的液体沿着肌理的走向涂抹开,布莱恩从高潮的余韵中缓过神来,抓住我的手腕,提出换其他姿势的要求,我对此自然是无可无不可,但他跨在我大腿上方扶着我的鸡巴往下坐时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放空了几秒钟,和他做爱当然很爽,可有那么一些瞬间我察觉到他戏谑表象之下的锋利本质,从而隐约有种被割伤的疼痛,事实上我并非害怕疼痛,也从不畏惧未知,只是人类对那些不可控的东西总会生出某种挑战的欲望,但直觉却告诉我另一桩事实——布莱恩·卢纳此人,并不属于可被征服之列。
自由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我虽然对过去十几年中被马蒂亚斯压着上学一事接受良好,却并不喜欢主动思考这类抽象的东西,但布莱恩偶尔会在谈及菲利佩时使用这一形容词。我说过,他总是在床上向我提到菲利佩,我不知道他想从我的反应中看出什么,但显然他的确得到了某些我并不十分清楚的成果,且没打算向我解释。
不过这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性教育之外布莱恩同样是个好老师,对我说起一些大道理的时候并不显得空洞或者悬浮——里约特定的几个广播频道里总有那么一些政客在兜售他们不切实际的新提案,说实在的,那真是令人嗤之以鼻的政见,其被提出的目的仿佛也只是为了诱哄拥有投票权的民众,以便在大选中争取到更多的选票,而非真正实施,我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想听这些,也不明白布莱恩为什么总能忍受那些老生常谈且毫无价值的言论,但当我向他提及此事时看见他平静地抚摸套在手指上的数枚银质戒指,左手手背上纹着的那幅女人侧脸肖像呈现一种冷漠的残忍。我们在接受那些我们认同的道理时,也应该以客观的态度去看待另一部分,布莱恩说,这也是我要教给你的。
我明白他的潜台词,为马蒂亚斯做事并不只需要搞懂简单的非黑即白,灰色地带的生意遵循的是另一套规则,从被他选中的第一天起我们的人生就不再属于自己。马蒂亚斯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已经站在贫民窟权力顶峰许多年的人,空闲的时候他经常和我还有菲利佩单独待在一块,教父坐在起居室里那把宽大的躺椅上,同我们讲起年轻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生活的时光,他描述五月大道和布拉巴耶的步行街,那些西班牙语电影、狮子、圣马丁街咖啡馆的咖啡汽酒、拉雷科莱塔公墓的石碑,年轻时作为一个守法公民的日子在他口中是带有温度的,我私心认为其色泽应该类似晚霞,窗外道路一侧的金合欢溶解在霞光中,如同诗人编织出的绝妙梦境,那大概是这些年来我们最像一家人的时刻,菲利佩悄无声息地抓住我的袖口,他和我挨得很近,手指用力时在卫衣柔软的布料上捏出蜿蜒的褶皱,于是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他,却看见他的目光也正落在我身上,漆黑的眼睛一如许多年前曾越过人群注视我时那样安静。
虽然我此前说过,我和菲利佩之间出现一些客观存在的问题的主要表征是我们不再交换心事,但这一环节事实上从未存在过,我们两个过去单独呆着的时候一般聊一些旁人听来会觉得莫名其妙的话题。外人眼中我是深受马蒂亚斯器重的养子,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则往往对我敬而远之——教父豢养一批职业杀手,而我和菲利佩是其中之佼佼者。杀手,这样的角色总是给人留下冷酷残忍一击必杀的印象,但子弹从枪膛中击发的时刻并非任务过程的全貌,在那之前往往需要经过漫长的等待,等待目标出现在曾于脑海中无数次预演过的某个位置,等待一个瞬间,那实在是很无聊的感觉,于是在这样漫长的寂静里我小声叫菲利佩的名字,那时候我们还经常搭档干活,他仍然坐在我身边,保持惯常的沉默,只稍微朝我侧过脸来,表示他的确在听。
杀人真是桩令人厌倦的活计,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马蒂亚斯之前跟我们讲过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公墓,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哪天我死了,就托人把我的骨灰埋到那里去。
菲利佩轻轻摇了摇头,像我们这样的人,他说,嘴唇开合,在分句末尾的“我们”这个词上面微妙地停顿一下,死后可不一定能剩得下骨灰。
不管怎么样,总会有点什么东西可放吧?要不然就放我最喜欢的那个玩偶——你知道是哪一个,再给它挑个贵一点的骨灰盒。
贵一点的?菲利佩戏谑地重复一遍我的话,用眼角瞥我,要多贵的?纯金的?还是镶钻的?不过……你好像还真挺有钱,他说,嘴角在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也笑,想到马蒂亚斯的确很慷慨,起码对我们他向来有求必应,所以我这些年还算攒了点小钱,或者准确来说,堆在某个属于我的保险箱里的现金数额就算想要在加维亚区买下一套带有露天游泳池和花园的豪宅也绰绰有余,因此,想要在一千公里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拥有一块在未来会立起刻有我名字的石碑的墓地,并非难事。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有些东西只有还活着的人在乎,比如遗物,比如墓碑,怀念是生者才会做的事情,我不信有神,自然也不相信有灵魂,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天堂或地狱,当然了,如果那些东西(哈哈,这样说是不是稍微有点冒犯?)真的存在,我这种人死后也肯定是要下地狱的,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享福,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我说这话的时候菲利佩叹了口气,但放在我们中间的对讲机响起来,这意味着目标即将出现在指定地点,于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按惯例递给我一枚仍带有他体温的硬币,我用左手握住那枚雷亚尔,俯下身,把拿在右手的弹匣自下而上推入枪体,最后调整一次贴腮板,右眼对准窗边AWP的瞄准镜,拉栓。
任务当然很成功,我不想自吹自擂,但我的确是马蒂亚斯手里最好用的刀,专门为他处理一些不愿意合作的人,或者是另一些见不得光的货,偶尔我也会接私活,马蒂亚斯对此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我有分寸,这些年来我们之间维持一种无言的默契,又或者他只是认为,这属于一个父亲对儿子应有的宽容,古斯塔沃倒是隐晦地向我表达过不赞同,但我知道他是担心我,那时我们在花园里的喷泉旁并肩站着,他推了推眼镜,问我有没有想过,这可能会影响我的遗产继承顺位。当然,所谓遗产,指的自然是有关于帮派的一切。他的话让我很惊讶,首先,除非出现重大意外,马蒂亚斯距离老得没法再掌控他的权力的年纪起码还有几十年(他才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其次,我的确没意识到还有一部分人关于下一任领袖人选的想法更偏向我而不是菲利佩。我从没想过这些,我对古斯塔沃说,我的意思是,我一直认为——马蒂亚斯已经选定了菲利佩作为他的继承人,早在——或许,很久以前?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明白了。古斯塔沃看我一眼,点点头,这样说,虽然我到现在也仍然搞不懂他到底明白了些什么,他那时的表情和后来许多次布莱恩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就好像他们都在无意间察觉了某个令人遗憾的真相,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次刺杀行动在夏天,大概一个多月后就是菲利佩的生日,“为养子庆祝生日”也是马蒂亚斯较为中意的营造家庭氛围感的必要项目之一,再加上有一笔来自里约州政界某位大客户的订单即将成交,因此宴会按照教父的意思办得很盛大,酒精当然也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那时候我和菲利佩都还没到法定的饮酒年龄,不过没人真的在意这个,我第一次喝酒应该是十三岁?或者还要更小一点,总之,在巴西,一个男孩不会喝酒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况且,法律也不怎么管得了一个帮派分子,是不是?我们每天干的那些违法事儿比起喝酒来说,显然要过分上一百倍还多。
但实际上,菲利佩生日当天我迟了很久才赶回那幢位于山顶的豪宅,沿着草坪边缘的碎石路穿过花园的时候,被出来透气的布莱恩逮了个正着。你可回来得有点太巧了,他挑一挑眉,语焉不详地说。我们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回到这场宴会的氛围里,小提琴的旋律悠扬而忧伤,幽灵般在建筑内飘荡,我虽对这些所谓的高雅艺术一窍不通,却也觉得动听。
布莱恩拉我上了二楼,他握着酒杯,朝我的方向偏过头来,耳垂上轻微晃动的耳环闪烁,折射的光线落进杯中,让人产生抬手去捏的冲动,我忍了又忍,垂在身侧的指尖仍不由自主地捻了一下,这其实是个非常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布莱恩却很快地用手背碰了碰我,把声音压得很低,问我:今晚去我那里?
他总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敏锐,仿佛拥有绝无可能存在于世的读心术,我有时甚至会对这种洞察力感到恐惧。见我不说话,布莱恩笑起来,他把酒杯凑到嘴边,变魔术似的塞给我一盒套,冲我努努嘴,眼睛弯着——又是那副“我就知道你在想这个”的表情,我移开视线不再看他,默不作声地收好那个盒子。
我们暗中交换这一轮眉眼官司的时候,豪宅的主人和生日宴会的主角正站在宴会厅中央那座由高脚杯搭成的尖塔前面,马蒂亚斯握住菲利佩的手,冷金色的香槟酒液从他们手中酒瓶的瓶口倾泻出来,注入最顶端的酒杯,盛满、溢出、缓缓向下流淌至下一层。菲利佩穿很正式的深色西装,眼帘低垂,脸上没什么表情,巨大华丽的水晶吊灯从屋顶投下炫目的光芒,在他的发顶晕出一汪浅淡色泽,而他身边的马蒂亚斯面带极富有亲和力的笑容,看上去倒的确很像一位对儿子宠爱有加的父亲。
我这时候本应也站在他们旁边,与菲利佩共同上演一场兄友弟恭的戏码,但恰好那时在哥伦比亚有一桩很要紧且涉及重大机密的活儿需要人手,马蒂亚斯不放心其他人,指名要我去做,菲利佩作为不日将举办的宴会的主角,自然抽不开身,我只好独自一人前往,能在他生日当天赶回来已经算是我行事高效的结果,虽说还是迟了点,但起码没有晚太多。现在回想起来,从那天之后我们好像就不再是马蒂亚斯眼中必须共同行动的搭档——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我们已经拥有足够单独应付事情的能力,于是很多任务也变成了分别交到我或者菲利佩的手里,根据我后来的推测,这或许是他和我之间逐渐无话可说的最初原因。但那时我只是对自己的效率感到得意,并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外套口袋,确认里面仍然完好地装着布莱恩塞给我的那盒套,以及我从哥伦比亚带回来、打算送给菲利佩的生日礼物——说实在的,不是我自恋,但像我这样行事如此面面俱到的人,真的不多。
那时除了布莱恩之外,暂时还没人发现这件事——我,埃里克,马蒂亚斯的好儿子,已经全须全尾地回到里约。在场的人里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一部分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上,另一部分其实也是,只不过所在的版块截然不同。
我居高临下环顾一圈,发现古斯塔沃似乎并不在场,他的光头向来在人群中相当显眼,一般而言不需要看第二眼就能找到。于是我小声向布莱恩问起他的去向,得到“他约会去了”的答案,附赠一杯新鲜出炉的鸡尾酒。这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古斯塔沃平日里的形象大概近似于教会的苦修士,他和布莱恩就像是硬币的正反两面,关系亲近,但生活方式截然不同。
真见鬼,难道这次他遇到真爱了?!我差点打碎手里的酒杯。
布莱恩冲我翻了个白眼:大惊小怪什么——喂,埃里克,你敢不敢把这话当着他的面说?
……有点难度,我说。布莱恩冷笑一声,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既然如此,现在我们之中最洁身自好的人就有定论了——是菲利佩,他说,这还真是令人意外,没想到他竟然是个不可多见的好孩子,很难想象,你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却堕落得这么彻底。
布莱恩这话实在是没什么道理,但此人又实在理直气壮得让人语塞。拜托,他才十五岁,我说,你的大脑容量里除了做爱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吗?
你十五岁的时候难道还是处男?布莱恩尖锐地抛出另一个问题,但这是更没道理的一条控告,毕竟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夜里骑在我鸡巴上的家伙,正是他本人。我指出这一点的时候,布莱恩又露出了很得意的表情:是我拿枪指着你逼你硬的吗?不是吧。你这几年难道只操过我?应该也不是吧。
多说多错,我彻底无言以对,只好保持沉默,布莱恩眉毛一挑,我预感他要乘胜追击,正打算说点什么岔开话题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孩打断了我们。叫住布莱恩的那个人我也认识,但不算很熟,考安·佩雷拉,是马蒂亚斯手下新近崭露头角的一个颇为得力的年轻人。佩雷拉和我打了个招呼,又低声在布莱恩耳边说了些什么,就急匆匆地走了。发生什么事了?我问,看着布莱恩的脸色从轻佻变得有点阴沉,这其实很少见,在马蒂亚斯钦定的大日子里闹事的人之后一定会遭到可怕的报复,因此一般而言,不管是为谁办事的人,在这时候都会安分许多,只是今天——似乎出现了一些例外。
没什么大事,布莱恩说,山脚的马图托们闹了点动静,外头来的人,不知道规矩,放在平时倒也没什么,但今天是德里佩罗的大日子,所以我得亲自出面走一趟……好了,总之,一会见。
他走之后我盯着脚下的人群发了会呆,没人会在这种场合留意位于社交中心之外的路人甲乙丙丁,我当然也乐于扮演这样的角色,来来往往的服务生路过我身边,端着盛放鸡尾酒的托盘,飞也似地沿着楼梯飘下去,融进灯火通明中毫不经意的寒暄和转身即忘的介绍里。室内实在憋闷,我待得心烦意乱,因此费了点时间才想到可以偷偷溜到外面的露台透气,时间已经很晚了,从山顶往下俯瞰,贫民窟的建筑在夜色中呈现诡谲的轮廓,星星点点的灯光沿着山坡一路往下铺开,尽头直指圣康拉多和大西洋,我明明才刚回到里约热内卢,却在那时陡然感到一种此前从未出现,此后也再没有细想过的,对于离开的渴望。
这想法实在有点大逆不道,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一个带有背叛性质的概念。马蒂亚斯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他会派谁来杀我?这是我紧接着产生的第二个念头。人在太疲惫的时候总容易胡思乱想,而且喜欢自己吓自己,所以露台门被人推开的时候,我实在是吓了一跳:谁会在这种时候来这里?
你在这里啊,埃里克。来人慢吞吞地说,声音很熟悉。我回过头,看见菲利佩端着酒杯站在门口,背后是室内灯火辉煌的喧嚣。他朝我的方向走了一步,于是门重新合上,把所有的一切关在那幢房子里面。
马蒂亚斯怎么肯放你出来的?我随口问,有点好笑地想到,教父真是养了两个如出一辙的、甩手掌柜一样的好儿子。
他……有事要谈,让我自己应付——菲利佩说,他学我的样子趴在露台栏杆上,很慢地摇摇头,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温吞,马蒂亚斯不在场,我只用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脱身。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安静了几秒钟,又小声说:古斯塔沃今天没来,你也不在,所以我就想……一个人来这里待一会——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应该比预计的日期——提前了好几天吧?是因为……是因为我的生日吗?
我立刻察觉到他喝醉了,如果是平时菲利佩不会说这么多话,以他的性格也不太可能问出这种问题,该场景在我们之间出现的次数真的非常、非常屈指可数,但并非没有先例,我只好问他:你喝了多少?
菲利佩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没喝酒,他说,话音微妙地顿了一下,那明明是古斯塔沃的——蜂蜜水。
这下我确信他应该喝了不少,脑子里现在回溯的是起码五年前的记忆。实际上整件事情是这样的——当年布莱恩撺掇我喝酒,话术大概包括“成为一个合格的巴西男人必须经历的仪式”、“古斯塔沃这种人都喜欢喝酒”之类的内容,前一天晚上他从马蒂亚斯的酒柜里偷出的一瓶香槟光明正大摆在桌上,那时候布莱恩口中的“这种人”就坐他对面旁听这段演说,笑眯眯地,也完全不反驳。后来我问布莱恩为什么不拿别的酒,彼时他正在翻阅文件,闻言头也不抬地回答:这个最便宜,不容易被发现。
菲利佩那时才十岁出头,虽然按道理来说也能喝一点酒,但布莱恩非要骗他说我喝的是古斯塔沃的蜂蜜水,我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他一口气灌下去大半杯——那可是布莱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扎啤杯,现在想起来,用那种杯子来喝香槟简直堪称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但总之,菲利佩顺利地喝醉了,我很不愿意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此人醉酒的状态虽然和平时大为不同,甚至称得上有点可爱,但实在是过分难搞,主要问题出在:如果他问了什么没立刻得到回答的话,他的眼眶就会在五秒钟之内泛红,然后仰头看着被问的那个人,开始沉默地掉眼泪,很难否认这是一个很有杀伤力的画面,反正我没法反抗,只好连刚认识他的时候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裤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当然了,我要澄清另一件事,我真的不记得这种事——正常人谁会记得啊?但不告诉他的话就没完没了了,所以我随便编了一个,总之肯定是普通人会穿的颜色——其实那种情况下不管我说什么他应该都会信的。整个过程中布莱恩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我,我说你看我干什么,他说没想到你还挺会哄小孩的,这话把古斯塔沃都逗笑了,光头笑了一声又借着推眼镜的动作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实在很贱,我忍无可忍地踹他一脚,问他现在怎么办,古斯塔沃作为那时我们之中唯一的成年人,表情倒是很淡定:你带他去睡觉不就好了,反正你们俩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你觉得,我看了一眼此时坐在角落里放空的菲利佩,顿了一下,又把头扭回来,瞪着古斯塔沃,这是应该的吗?首先这不是我的错,其次我又不是他妈!
布莱恩笑眯眯地凑过来揽住我的肩膀,你可以是他哥,他说,起码名义上是这么一回事,你说对吧?我也对他笑,以我平生最礼貌的态度问他:你可以现在就滚吗?
话虽如此,但那天晚上事情的最终结局还算得上是和谐圆满,我和菲利佩肩膀挨着肩膀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倒是一沾枕头就飞快地睡着了,我却难得一见地陷入失眠状态。事先声明,绝非本人抵挡不住他湿漉漉的眼神攻击,只是我这个人一向较有责任心,万一此人半夜发酒疯事情将不好收场,身为他喝成这样的始作俑者之一,我得稍微看着他点。
埃里克,你怎么不说话?菲利佩伸手拽住我的衣角,这下我是真有点头疼了,当年他喝醉的时候好歹还有另外两个人替我分担火力,眼下的情况对我来说则实在孤立无援——带有咸涩气味的海风迎面扑来,我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提出一个按理来说绝无可能出错的方案:你要不要看我给你带的生日礼物?菲利佩对该提议欣然接受,他看着我,眼睛很亮,我则悄悄松了口气。
我们从房子侧面的楼梯回到建筑内,有意避开了宴会上那些并不讨喜的面孔。我那时的想法很简单,像小时候那样哄他睡着应该用不了多久,等他睡着之后我就去找布莱恩,这样一切都将回到正轨,又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很久之后,我从某个人那里学到另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出错的,而事情的发展总会与人们期望的方向背道而驰。
他从我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那盒套,问我“这就是生日礼物吗”的时候,我的大脑运转其实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不是这个,我说,补救似的,把真正要送他的另一个盒子拿出来给他,后来我回想起那晚的情景,才意识到菲利佩当时的表情大致介于若有所思和下定决心之间,况且两者包装具有很大差别,几乎不可能拿错,但我的脑子或许也因为之前喝了点酒而不太清醒(哈哈,如果是这样的话,布莱恩就该对此事负绝大部分责任!)并没有产生任何怀疑。总而言之,事情不该变成这样,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喜欢这个——生日礼物,菲利佩说,手指握在我的鸡巴上,他不太熟练地吮了一下,又尝试性地往里含进去一截,睫毛耷拉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好去抓他的手腕,好让他不再继续往更深的地方吞,于是菲利佩又抬眼看我,他尚且没掌握在口交的同时说话的技巧,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表情很生涩,这其实不算什么特别情色的画面,客观来说布莱恩在床上的淫荡程度比之高出数倍,但不幸的是,面对该场景,我仍然可耻地硬了。
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马后炮之嫌,但首先我发誓我绝不是那种下半身支配大脑的男人,至于生理反应——那确实是没办法完全克制的东西,可是那双盯着我的眼睛里正浮现出一种我很熟悉的、常见于布莱恩脸上的笑意,菲利佩动了动手腕,示意我松手,凸起的桡骨蹭过我的掌心。这种古怪的痒意在我们皮肤相触的位置停留了很久很久,就像是曾经存在过一道缓慢愈合的伤疤。
自然,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有我的问题,但他难道就一点错都没有吗?我破罐子破摔地想,但显然菲利佩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他只是在专心致志地试图把我的鸡巴塞进屁股里,这时候已经很难用酒精来解释这一切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短暂地从我的脑海中闪现,但很快就被紧接着涌上来的快感抹去,菲利佩小声叫我名字,凑过来与我额头相抵,嘴唇轻轻地贴在我的嘴唇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很难察觉他在想什么,就算是在床上,在我们赤裸相对共享同一种情欲的时候,关于他藏起来的秘密也仍然不会向我开放,菲利佩表现出对性的坦诚的同时保有独立的某种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意识到它存在。
你没吃饭吗?菲利佩说,单手按着我的肩膀,腰腹绷紧,他跪坐在我胯骨上方,身体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大臂发力时隆起漂亮的肌肉线条,我早不吃这套,径直托着他大腿往上顶:我看你还挺享受的——嘴硬是个坏习惯,菲利佩。
他仰着头不看我,急促地呼吸,间歇骂几句支离破碎的脏话,我知道他快射了,故意放慢节奏,菲利佩显然完全察觉了我的想法,但说到底骑乘体位正是这点无法受我控制,我不动的时候此人会自己动,而且爽完直接往旁边一倒,根本不管我是不是还硬着。我还是觉得你小的时候可爱一点,我说,但很快有点后悔说了这句话,因为菲利佩突然冷笑了一声,翻过身抓住我手臂用力一拽,我没有防备,被他一把按在床上,菲利佩压在我身上,手肘抵在我的肩胛骨中间,发出近似于野兽的喘息,我们后来很多次做爱的场景都是以和这类似的搏斗拉开真正的帷幕,其实我偶尔会觉得他并不是不想上我,只是我的确从来没在像这样的一对一场合里输给过任何人,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菲利佩,这是一项原则性问题,所以我不会输。
我们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显然瞒不过布莱恩,但他对此始终持一种不算太赞同的态度,古斯塔沃亦然,光头得知此事后用某种我很难具体描述的眼神看着我,叹了口气,又瞪了布莱恩一眼,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他那时有一个固定约会的女伴,两个人每周都见面,古斯塔沃会给她买花、强迫我和菲利佩外出干活的时候顺路替他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回来。古斯塔沃是在正经谈恋爱,布莱恩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不得不说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于是我说:既然这样,你不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吗?我们中最不正经的人到底是谁?布莱恩笑了一声,小孩,他说,你们两个——确实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话自然指的是我和菲利佩,我对此非常不满,当即宣称要让他见一下我的浪漫细胞。布莱恩则颇为不屑,你的浪漫细胞?他慢条斯理地重复一遍那三个单词,讲话的时候对我连半点余光都欠奉:我以为我已经在几个月前见识过了——到底是谁的大脑容量里除了做爱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有没有说过有关于布莱恩的另一件事?他真的很记仇——我的意思是,此人实在记性很好,而且睚眦必报,这一个性体现在很多方面。我叹了口气,问他:所以这事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布莱恩听了这话倒终于愿意正眼看我,埃里克,我记得的事情可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呢,他嘴角挂着嘲弄的弧度,声音轻快地说。
其实我不太在乎他时有刻薄的态度,倒不如说,如果缺了这点刻薄,布莱恩就不是那个布莱恩了。再者,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管是我、菲利佩,还是古斯塔沃——甚至马蒂亚斯,都已经习惯他的性格,事实上,这反而是他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
不过我和布莱恩搭档的机会认真算起来并不多——更多的时候,我们与彼此度过的时间往往都花在床上,或者,有些时候床并非唯一选择。我时常觉得布莱恩像一头猎豹,他拥有过分良好的耐心,直到叼住猎物的喉咙,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种凶悍的气质,大部分时候此人的漫不经心从他的眼睛、鼻梁和嘴唇流泄出来,我吻他的时候,尝到一种略带苦涩的味道,来自烟草,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诞生于人的灵魂。
因此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的时候,第一反应其实是意外,那是我头一次感觉到布莱恩失去对情绪的控制——他从不夸大其词,那的确是个非常坏的消息:不久前古斯塔沃的未婚妻在一次外出购物时失踪,之后他收到了勒索信,在我们这行,该行为显而易见地被视作一种重大挑衅,况且——我记得我曾经说过,古斯塔沃是那种苦行僧式的男人,他对待这段恋情也显然很认真(布莱恩那时白了我一眼,很直接地说:废话,光头都已经向她求婚了,你知道他买的那对戒指值多少钱吗?)后来我猜测对方正是拿准了这点,料定他绝无可能丢下她不管,因此格外有恃无恐。
如果事情只是这样,倒也谈不上严重,但后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那时不在里约,马蒂亚斯在伊斯坦布尔有桩很要紧的生意需要人盯着,土耳其人很谨慎,我被迫和外界断联数日,因此错过所有扭转局面的机会,等到布莱恩终于辗转联系上我的时候,一切已经来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我们的确习惯流血,也见惯死亡,但是往后的日子里我很多次回想起那一通电话,才意识到原来我那时仍然只是一个孩子,在这样一座城市长大,就以为自己精通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但实际上并不真的理解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布莱恩在电话里报给我的地址位于中产阶级的聚居区,我知道那家私人医院,德里佩罗名下的产业之一,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相当安全。十七个小时之后我落地里约热内卢机场,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布莱恩独自站在手术室门口,垂在身侧的手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背影很单薄。我正要叫他的名字,大门上方代表手术正在进行中的灯却在那一刻熄灭了,推门走出来的医生径直走向布莱恩,我看不清他藏在白色口罩后面的脸,可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仍然缓缓沿着我的脊椎向上爬升。
“抱歉,先生,我们尽力了,但是——”
那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以幽灵般的姿态盘旋数秒,手术室的门再一次打开,盖着白色床单的移动病床被几个护士合力推出来。布莱恩这时才回过头,他看起来很憔悴,下巴已经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声音里却充满了深深的疲惫:你来了。
我太小的时候就学会握枪了,在还不明白死亡的具体含义时已经懂得该怎样最快地杀死一个人。温热的鲜血从被划开一道口子的颈部大动脉喷出来,那时菲利佩踮起脚尖,用衣袖替我擦拭溅到脸颊上的血迹,他的手腕贴在我耳畔,脉搏有力地跳动,那是我生命里最初的生与死,但死亡太轻,那道脉搏又太重,于是天平在我尚未意识到的时候无声地向一侧倾斜了,没给我留下太多领悟的机会,直到二十一岁这一年,由古斯塔沃的死来补上那样沉重的一课。
当然,这件事并不是我下定决心要离开里约的唯一原因,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厌倦了很多东西,毒品交易、血、政治,马蒂亚斯对他手下那些想要离开组织去外面寻找正经工作机会的人持一种鼓励的态度,但这一类人里显然不包括被归类于职业杀手的那一批;事实上会选择离开的人也并不多,正经工作的回报在可卡因生意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没有人愿意为了看不到未来的低风险生活而放弃丰厚的收入,在里约热内卢出生的人一旦产生想要掌控自己人生的想法,本质上就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赌是你从这里脱身的速度更快,还是从身后追上你的子弹更快。
那一次某个和古斯塔沃共同涉险的人也身中数枪,布莱恩带我去看望菲利佩的时候他因为失血过多仍在昏迷,但幸运的是子弹并未真正命中要害部位,医生告知我们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只是还需静养。我坐在菲利佩的病床边翻看布莱恩带来的资料,在一个瞬间醒悟那些子弹并非因为运气才没有带走某人的性命。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悲伤了,也没有什么比死亡忘得更快了。菲利佩出院之后变得更沉默,虽然我们在床上的时候他一向这样,只有兴致很高才会说几句刻薄话,我早习惯他的少言寡语,也习惯连续好几天不见他人影,因此过了几个月才意识到菲利佩实际上是在躲我,以一种不太高明的方式表现出愧疚,或者别的什么感情。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也没人会主动提及古斯塔沃,刻意回避往往是基于某种情感防御机制,他和我都很清楚,因死亡而诞生的问题无法被语言解决。我想到临出发前古斯塔沃托我从伊斯坦布尔捎带那里的美杜莎之眼护身符,这是种在土耳其很常见的东西,圆形的鱼眼状石头坠在复杂的同色编织绳下面,漂亮、深邃的蓝色,当地人说这是吉利的饰物,可以吸引邪恶之神的注意,从而让人们逃避厄运。那时我不会想到这件礼物最终将无法交到他手里,死亡在祝福降临之前追了上来;我们永远知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对吧?但很少知道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和菲利佩之间的确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但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那些问题其实只是兄弟间无伤大雅的小摩擦,即使吵得再厉害,我们最后也会和好如初——至少我那时是这样认为的。总而言之,几年之前,我们因为一些事情产生分歧,大吵一架,谁都没办法说服谁,最后不欢而散的时候菲利佩站在房间门口,用一种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说:埃里克,我以为你会理解的。他这话搞得我非常郁闷,那天晚上我约布莱恩去酒吧,自顾自地喝了很多,最后醉眼朦胧地问他:难道我做错了吗?我从来……我还不够相信他吗?
布莱恩没正面回答我,你喝醉了,他轻飘飘地说,我不和醉鬼讨论感情问题。
这又不是……这算哪门子的感情问题?我大怒,一拍桌子说我跟你不也是一样的关系?
你觉得是一样的吗?布莱恩淡淡地反问,漆黑的瞳孔沉沉地望向我,他鲜少表现出的严肃一面让我因为酒精昏沉的大脑短暂地恢复清明,意识到这个简短的问句里含有某种我一直以来都不愿细想的深意。
可是为什么?我和布莱恩四目相对的时候想,弄清楚这些事情难道真的有意义吗?他、菲利佩、古斯塔沃,甚至马蒂亚斯,都似乎早就已经对一切心知肚明,却又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直说?
埃里克,我有的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在装傻还是真傻,布莱恩说,但我觉得你应该很清楚吧?有一些事情是别人没办法插手的,只能由当事人自己解决。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总之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内容,我那天喝了不少,而他绝非那种会和醉鬼计较太多的人。当晚我们没回山顶,而是去了布莱恩在居民区的公寓过夜,不过没有做——我虽然喝了酒,不过倒也没真的醉到硬不起来的地步,但那时我们两个人纠缠着跌跌撞撞倒在沙发上,迫切地接吻,唇齿相接时察觉到他的呼吸很急促,我沿着他脊骨的走向顺势往下摸,布莱恩蜷在我怀里浑身发抖,却一反常态地推开了我,态度很坚决。客厅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从窗外射进来的街灯,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迎着那道苍白的光线眯起眼,对我说:关于菲利佩的事,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
 

下·Buenos Aires

那时我的确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但真正付诸实践之前被另一些事打断,生活就是这样,计划好的东西永远赶不上变化来临的速度,我们不可能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而面对某些事情的勇气往往会随着时间推移消磨殆尽,马蒂亚斯说爱会让人变得软弱,但布莱恩说那是他编出来哄小孩的话,后来我想爱或不爱只是一个伪命题,是另一些更深刻也更残酷的东西在推动人们走向不同的道路,可十八岁的我坐在洛杉矶的某一间酒吧里,脑海中浮现菲利佩面容的瞬间,是否也曾想到我们之间那些与岁月伴生的感情?那是爱吗?或者只是习惯?时隔五年我仍然无法对此做出判断,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声音传进耳朵里,就好像谁用力地推了我一把,于是该影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清澈的晨光里颤抖、破碎,化成了彩色的粉尘,最后消散了。
奇怪,帕科竟然还没回来?这时李嘟囔着从厨房里钻出来,一手捏着盛三明治的盘子边缘,另一只手端着咖啡杯,在看到我时冲我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嗨埃里克,你今天起得可真够早的。
李身材高大,深色的T恤紧绷在身上,从袖口延伸出来的小臂肌肉虬结。他是亚裔,在美国出生和长大,性格因此呈现出一种天然的乐观(罗伯托对此颇有微词:你们美国人都这样吗?)根据我的观察,这种乐天的态度目前暂时从他对厨艺的热爱上面体现出来:对了,你要来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对此李表现得相当遗憾,我猜他应该是在可惜没能让我尝一尝他的手艺。和我打过招呼后他就上楼去了,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楼梯口,没过一会,他不久前还在念叨的人就从外面推门进来,风尘仆仆,眉头紧皱。那是弗朗西斯科·阿拉维纳,他在这里同时扮演过去我还在里约时,马蒂亚斯和菲利佩分别承担的角色——我的意思是说,掌舵者和清道夫,他有条不紊地为组织安排所有的事情,并在行动结束之后进行最终的收尾工作。阿拉维纳看到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不少,就好像我的存在终于为他心里的某个计划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那样。埃里克,他笑着叫我的名字,非常如释重负似的,有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事实上这不过是我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第三个星期,此前我对这座城市知之甚少,其中大部分还是来源于马蒂亚斯曾经的讲述。真正踏上这片土地之后我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是:我将与过往的二十三年时光正式告别。阿拉维纳人很好,他比马蒂亚斯年轻许多,却已是组织的核心人物,这也足以看出真正在幕后掌握这里统治权的那个人非常倚重他,后来我第一次见到费尔南多,很快发觉他正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教父型人物,性格威严、杀伐果断、且具有惊人的远见卓识,但其形象却更接近于一位过分慈祥的邻家老人,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亲近之感。统治布宜诺斯艾利斯地下世界的教父,费尔南多·迪兹,一位极富魅力的领袖,他蓄着形状漂亮的胡须,白发显然经过精心打理,一见到我就热情地与我拥抱。他养两条狗,都是边牧,一条是金边,另一条皮毛灰白,两位聪明伶俐的姑娘,她们都很喜欢我,且拥有优秀的记忆力,后来每次见到我时总会扑过来,亲热地围在我脚边打转。
扯远了,总之那时阿拉维纳亲自开车来机场接我,李和罗伯托也在,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个人觉得,李看上去是主动来凑热闹的,罗伯托则可能并不太情愿。我上车之后阿拉维纳把他们两个依次介绍给我,美国人坐在副驾驶位置,像一条热情过头的大型犬,扒着座椅靠背兴致勃勃地转过来和我搭话:嗨——我听罗伯托说你在南美的灰色地带很有名,你怎么会离开巴西转而跑来阿根廷?是不是你们的……帮派内部有矛盾?你被排挤了对不对?
科尔宾,你能少看一点——我是说,网飞的电视剧吗?罗伯托终于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别这么严肃嘛,里瓦斯,李看他一眼,以一种“你好无趣”的姿态叹了口气,我只是随口一说——不过我得说句公道话,其实北美流行的电视剧也不全是这些剧情,还有为爱私奔之类的呢……
罗伯托那对粗黑的眉毛在李话音未落的时候就神经质地跳动了两下,这实在是个让人忍俊不禁的场景,我那时觉得他很像火影忍者里的某个角色,自带一种奇妙的喜剧感,后来伊恩也这样说过,罗伯托倒不介意我们这么形容他,反而还有点乐在其中。当然,最开始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伊恩是谁,那时开车的阿拉维纳随口提了一句,说除我之外还有一个新加入组织的人,是个黑客,明天才会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严肃的德国佬,李这样说,你很难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比罗伯托无趣的男人,但德国人显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觉得我挺有趣的,罗伯托撇了撇嘴,很快地反驳道。李那时正在哼歌,所以只从后视镜里冲我挤了一下眼睛,以表达他的不赞同,欢快的乡村小调在车窗外呼啸的风声里溶化成破碎的音符。的确,阿拉维纳笑着插话,你只是有趣得比较严谨而已。
他们并不刻意与我交谈,却很快带我融入那种和谐的氛围之内,这让我觉得,这帮人实在很有意思,而且非常好相处,这是个好的信号,标志着我们未来的合作不会太困难。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次日我见到伊恩,我的意思是,远远看到他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并非我们第一次见面,而我和他最初遇见彼此时的场景显然完全称不上愉快。李可不管我在想什么,很兴奋地朝他口中的德国佬挥手,该德国人反戴一顶鸭舌帽,大半张脸都被墨镜遮住,所以我很难立刻判断他的表情,但伊恩应该也认出了我,因为此人走过来的时候以一种直白的打量姿态盯着我看了十秒钟,这让站在我旁边正打算向他介绍在场人员的阿拉维纳迟疑了一下:呃……埃里克,你们认识?
几年前见过面,我说,试图给自己留一点周旋的余地。但伊恩毫不动摇,他摘了墨镜,冲阿拉维纳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时外套袖口向下滑落一截,露出一块我再熟悉不过的手表,我心下暗叫不好——他怎么还留着这块表?!
不认识,伊恩抢在我前面说,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语气很淡地补充了一句:但是睡过。他话音还没落,李就发出了一些不怎么美妙的怪叫,罗伯托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欲笑又止,憋得很辛苦的样子,他的脸因此显得格外滑稽,于是阿拉维纳也没忍住笑了:那还……挺巧的?
当时的气氛一度有点诙谐,但是我要说的是,我和伊恩之间的事情的确只是巧合,而且我那时觉得我们绝无可能第三次见面——名牌大学毕业生和黑帮分子的人生能产生两次交集已经是小概率事件中的意外——当然了,虽然我们上床这件事其实也能勉强视为你情我愿的结果,但可以想见,如果我非要得了便宜卖乖,伊恩估计更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是挺巧的,我说,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事实上,这个问题伊恩也问过我,在他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时我实在很狼狈,灰头土脸,而且失血过多,从路边公寓楼唯一没有亮灯的那扇窗口翻进去时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枪的准备,即使我很清楚那把格洛克的弹匣里只剩最后一发子弹。好消息是,房间里没有人,我半跪在地板上,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听见房门被敲响的声音,这让我又绷紧了神经,伏低身子,手指也再次扣在扳机上,但紧接着有人在门外说话:别敲了,他不在——这家伙最近一星期都在实验室熬夜做项目,今晚应该也不会回来,不用叫他。你还不知道他吗?他们德国人都这样,另一个声音说。那好吧,真遗憾,我其实还挺期待和他一起去的。离门最近的声音——我猜应该是敲门的人,听上去是个年轻的女孩——以一种失望的口吻说。他就是那种心里只有学习的老古板,第一个声音这样说,你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啦。
交谈声渐渐远去,我缓慢地躺卧下来,尽量不去移动中了两枪的手臂——那时场面很混乱,我得尽快带着马蒂亚斯要的东西离开,因此来不及处理伤口,只是挑出弹头并潦草地做了紧急包扎,好在血倒是勉强止住了,不至于因为失血死掉,但目前的情况也比那好不到哪去,意识彻底模糊之前我把自己塞进了床底,祈祷房间的主人别在我重新恢复清醒之前回来并发现这一切。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躺在床上,而且身上干净清爽,显然有人替我擦洗过且换了衣服——这很不正常,各种意义上的不正常,我睁开眼睛,窗外的天很蓝,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这让我意识到另一个事实:我的运气真的很好,但好像不完全很好——因为我翻身坐起来的时候伊恩正好拎着医用急救箱推门进来,和我对视三秒之后他平静地问: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我们第一次滚上床之前在酒吧有过一段交谈,那时我告诉伊恩我来LA是为了陪父亲谈生意,他则自称是美国人,在当地读大学,当然几年之后我知道这并不完全是假话,这家伙虽然在德国出生,但也确实持有美国国籍——李那时得意洋洋地宣称这肯定是伊恩幽默感的来源,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冷笑话笑起来,而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他隔着浴室玻璃看我的眼神,水汽弥漫中青年的神情显得模糊,但并不严肃,虽然也说不上很温柔,只是一种略显惫懒的审视,我说过,我不太喜欢那样的目光,带有游离于当前场景之外的气质,总让我想起布莱恩,但后来我们做爱的时候他没再露出过类似的表情,仿佛那道视线只是因为我过量摄入了酒精而产生的错觉。那天夜里伊恩仰面躺在床上,双腿勾在我腰间,醉意朦胧地看着我,我于是注意到他的眉毛因为忍耐扩张时的疼痛而皱在一起,瞳孔呈纯然的黑,我从其中看到自己毫无表情的脸。
我和伊恩身高相仿,我的意思是,这让接吻变成一件容易且时常发生的事情,那时我们坐在日落大道的某间酒吧里,一切恰到好处地发生,他靠过来,冰凉的手指落在我的脸颊一侧和耳后,嘴唇带有鸡尾酒的甜味,舌尖也是。我绝非来者不拒的人,事实上干我们这行的人本应对陌生人保有某种警惕心,但我当时刚从一场无聊的宴会上溜出来,美国佬为亲自到访洛杉矶的马蒂亚斯接风,我因为和他同去,也被迫作陪,喝了不少,且正为一些事情心烦意乱,因此逃到酒吧接着喝闷酒和不再持续处于戒备状态大概也是一种符合逻辑的发展——伊恩正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在我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姿态很坦然,嗨,我听见他说,你一个人吗?
有一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那时伊恩的侧脸和眼睛让我想起菲利佩,所以他吻我的时候我没能第一时间推开他,嘴唇相触的瞬间我听见他身后传来一片充斥着欢呼和尖叫的起哄声,伊恩睁开眼看我,稍稍向后仰了仰头,柔软的额发从我鼻尖掠过,像一阵风。
“You had me at hello.”他说。
这件事就像是数学定理一样确凿无疑。伊恩说,他并不看我,十指在键盘上灵活且飞快地跳跃,与此同时显示器里的代码一刻不停地滚动,我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凑过去打扰他工作:我又不懂什么定理——换个正常人听得明白的形容,行不行?
伊恩轻描淡写地用余光瞥我一眼:这就是正常人能听懂的程度——这样说来,他说,你可能确实不是正常人。伊恩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伸手去捏他的手指,而他在那时敲下回车,界面刷新,屏幕上加载出一幅南美洲地图,上面用显眼的红色圆圈标注出几个地点,我随意扫了一眼,很快意识到其中之一正是里约热内卢。
总之,虽然我已经尽力缩小了范围,但仍然不能完全确定那批“货”究竟在哪里,伊恩说,很遗憾,看来我们这次只能分头行动了。他说这话时转过头看我,嘴唇正好轻飘飘地擦过我的脸颊,我抓着他的手,旁若无人地用指尖勾了勾他的掌心,嬉笑道:没关系,我会想你的。
罗伯托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又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我的天啊,好恶心,我差点把午饭吐出来。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适可而止?李抱怨道,我真怕哪天会撞见你们在办公室里做爱。你偷偷拍下来然后敲他一笔,罗伯托说,反正埃里克有钱,他不给钱的话你就把视频上传Pornhub。天才啊,李说,对不起兄弟,我再也不质疑你的幽默感了。你们就非要当着我的面讨论怎么敲诈我吗?我说。没错,罗伯托飞快地说,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因为我平等地讨厌每一个有钱人。
这时伊恩推开我,伸长了手臂去拿放在另一边桌面上装咖啡的纸杯,放心吧,他说,神情很懒散,你们不会有这种机会的——顺带一提,我刚来的时候就接手了这栋楼的监控系统权限,你们最好没有在办公室里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他话音没落李就下意识地说了句操:不是,真的假的?这倒确实是真事,坐在房间另一头的阿拉维纳耸了耸肩,模样显得颇为事不关己,我早就劝过你们别惹伊恩。
他的确是我们之中相对而言最严谨的人,所以我始终觉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非常不可思议,像伊恩那样的人,竟然会在聚会里输掉真心话大冒险,然后答应去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搭讪。你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事情的概率有多大?我问阿拉维纳。我觉得,卷发的矮个子男人面露奇异微笑,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伊恩那时候碰到你也是挺倒霉的。
喂——别总是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可以吗?我很不满地扭头瞪他,阿拉维纳则无辜地一摊手,说他只是在陈述事实,那时我和他正并排走在里瓦达维亚大道的一侧,街上车辆往来不断,后来我们和一对情侣擦肩而过,太阳晒得厉害,阿拉维纳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问我:你确定你现在回里约没问题?
我当然不确定,离开里约热内卢的时候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那里去,或者说,起码在马蒂亚斯仍然掌权的这些年里,我不会再踏足那座城市,但又要说回那个老生常谈的道理,事情不可能一直按照人们期望的那样发展。
事实上,那时我仍然和布莱恩保持往来,但一般选择在巴西以外的地方见面,于圣地亚哥举办的某场酒会接近尾声时他含着笑朝我走过来,西装外套内搭黑色衬衣,没系最顶端的那颗纽扣,露出半截锁骨,因此显得格外风流。我享受与他接吻时解开他衬衣扣子的整个过程,像从熟透的果实中剖出果肉,布莱恩并不在意我的这点小癖好,他赤裸着上身,推我进了浴室,随后反手关门,低头开始解皮带,说话的声音倒是很清晰:你和菲利佩到底怎么回事?
他那副样子实在不像要讲正经事,我一时没忍住,靠过去抓住他的手,用拇指暧昧地摩挲他掌心的枪茧,压低声音说:你现在看起来像马上要用这东西抽我。布莱恩用另一只手抽出皮带,任由西裤滑落在地上,他抬头看我一眼,挑了挑眉,冷笑一声,如果你给出的答案我不满意,他说,那我确实可能会用它抽你。
虽然我们在床上一向玩得很大,而且一般而言享受这一待遇的人也不是我,但那时布莱恩的语气的确让我稍微有一点意外,因为我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别那么绝情嘛,我嘟囔道,但很快妥协,试图认真回忆一番前几年我和菲利佩相处的细节,无果。你又不是不知道,于是我说,我和他——不是一直都那样?
布莱恩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你应该清楚,他说,我指的不是你还在里约的时候。他这话实在有些咄咄逼人,但鉴于我们那时在浴室里几乎坦诚相对,因此倒也没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我笑了一声,有点无赖地说:如果有机会碰面的话,他应该也不会拒绝和我上床吧?实在只是不够巧而已。说这话的时候我颇为得寸进尺地把手搭在布莱恩肩膀上,顺着他的肩胛骨往下抚摸,但他却以一种很刻意的推拒避开了我的手,我的意思是,那时布莱恩朝我的方向靠了一步,虽然看起来有点像投怀送抱,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你和菲利佩——我是说,你们之间不应该只剩下“可以上床”这一种关系,布莱恩说,至少——古斯塔沃他……也不会想看到你们变成这样。
大部分时候布莱恩对我混乱的男女关系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因此当时的场面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这话真的很扫兴,我那时应该有一瞬间这么想过。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了,卢纳,我说,你也很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已至此,难不成一个死人还能指望我和他接着相亲相爱?话赶话地说到这里,我意识到气氛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布莱恩终于抬起头来,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轻柔地问我:埃里克,所以你在怪他,是不是?还是说——你真正想要责怪的人……其实是我?
人们真正想传递的信息往往在话语之外,这在布莱恩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我说过,他具有很锋利的内核,只不过他维持自己玩世不恭态度外壳的行为有时掩盖了这种本质,而在那时,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控制,事实上我心里也很清楚,如果放任不管,最终的结果绝无可能是我想要看到的。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局面,我不免有点后悔一时冲动说了那些话,布莱恩没再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于是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灯下流淌着暧昧的光泽,他显然也发觉了我的注视,但仍然表现得十分无动于衷,眼睛黑而沉,像是一潭死水,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松开手,用食指勾住他内裤的边缘,以示弱的语气对他说:我今天刮了胡子。
这一次布莱恩没再拒绝,我们之间仍保有某种微妙的默契,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虽然很少有矛盾,但并非永远能顺利达成一致,在为数不多需要让步的场合里我们妥协的次数接近一半一半,大部分时候退让的态度通过性爱表达出来。在又一次把他的鸡巴含到底的时候我察觉到他不太明显地抖了一下,不出意外是爽得狠了,操——埃里克,你他妈的……偷偷跟别人练过?布莱恩朝后踉跄了小半步,倚在墙上,发出断续的呻吟。老实说,他喘息的声音实在令人浮想联翩,虽然给他口的时候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也不难想象那种情动姿态。我懒得理他,专心伺候嘴里的东西,吐出那根鸡巴,又稍微含进去一截吮吸其顶端,布莱恩低低地闷哼一声,伸手插进我发间,催促似的,腰胯也无意识地摆动,直往我嘴里顶,我按住他大腿不让他动作太大,立刻感到掌下肌肉绷紧的轮廓。其实我很少为床伴口交,一方面是因为对此毫无兴趣,另一方面则是没有必要,说句不好听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让我纡尊降贵做这种事的,但布莱恩是个例外,我一生之中为他破例的次数想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常常会思考这究竟是因为他对我来说非常特殊,还是因为他实在很擅长击破所有人的底线,而我只是他无数战利品中的一员。不过后来我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布莱恩直接被我逗乐了,在笑得前仰后合的间隙他反问我:你也会在意这种事?埃里克,你的脑子终于坏了?
总之,他最后射在我嘴里。去漱口,布莱恩皱着眉推我,表情很嫌恶,你扮可怜未免扮得有点过了。我感到事情重新回到正轨,精液的味道自然不好,但这种无言的交换能使一切到此为止,相比起其他的后果来说,是最容易接受的一种,布莱恩拧开水龙头,温水从我们头顶的花洒喷涌出来,我吐掉口腔里的水,转而寻找他的嘴唇。布莱恩消气之后在性事中非常好说话,或者换句话来说,他对疼痛的承受能力堪称惊人,进行过潦草的扩张后我从后面按住他的腰,缓慢地顶进去,布莱恩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绵长的呻吟,扭过头来和我接吻。水淋在他肩背上,沿着因发力而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淌至我们相连的地方,没入缝隙消失不见,这实在性感极了,后来我们又换到床上继续,他没再提到任何人,眼睛里只盛满对情欲的深深迷恋,仰头向我讨吻时的神情痴缠,纯然得近乎目中无人,我熟悉他在性事里的种种细微情态,因此我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他的疲惫,比起其他情感上的意义来说,更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说实话,我没怪过任何人,我说,你说得对,他——我的意思是,古斯塔沃,不会想看到我们几个变成现在这样。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花了点力气让自己的吐字尽量显得不那么生硬,扣在布莱恩下颌的拇指无意识地抚过他的下嘴唇,他顺势含住我的指节,舌尖暧昧地勾勒其轮廓,对我的话作出充耳不闻的姿态,我明白他并不乐意继续这个话题,事实上,我也不想再重提旧事,但人在违背自身意愿做什么事的时候往往都是因为有苦衷,我们做爱时布莱恩的温驯自然不似作伪,可假设我真的要重新踏进里约州的地界,他也绝无可能对此事完全视而不见,所以适当的试探是必要的,如果我们能够在一些事情上达成一致,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即使不能,我也可以根据他的反应来调整后续计划。
但布莱恩的敏锐程度仍然让这种试探完全变成一场由我本人亲自出演的独角戏。也就是说,你最近有回里约的打算?他问,跨坐在我身上,但并不看我。可以这么说,我不得不这样回答,那时我还硬着,但没人再继续几分钟之前的动作,气氛已经彻底冷下来,我知道,对他撒谎没有意义,而且很难不被看穿,因此承认与否也被划入无关紧要的部分,漫长的沉默之后布莱恩抬了抬下巴,重新露出那种滴水不漏的笑来,好吧,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他说,但我不会替你隐瞒——马蒂亚斯那时默许你离开里约或许的确是出于某些不多的情分,但这不代表他还能够容忍你再回来,埃里克,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他从其他人那里得知了你的行踪,一定会让菲利佩亲手杀了你。
我并不怀疑他的话里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布莱恩从来不会在这些事上开玩笑,我知道他是在警告我,但干我们这一行的,总是身不由己,这是很久之前他教给我的道理,后来也在我的人生中一再证明其正确性,以及:命运永远不会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当然了,我早已在遇见伊恩之后明白命运的无常,即便那时一切还算得上是好运,事情的发展也仍让人感到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你倾轧而来。此前我曾说过,我和伊恩在正式共事之前见过两次,一次在酒吧,另一次在他的公寓,前一次在概念上尚可称作一夜情,后一次则实在难以一言蔽之,但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我从没有亲口和他说过再见。告别是一种对未来的期许,再见和再也不见都被囊括其中,而那时的我尚未明晰这一点,只是在察觉到伊恩在床上隐约表露出的青涩时心生退意——我虽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也很少随便勾搭正经人,当然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如果对方当真,后续的处理就会变得很麻烦,而我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
该想法在我发现从他外套口袋露出一角的UCLA学生证时变得更坚定了一点,那时天已蒙蒙亮,他背对着我睡得很熟,呼吸声沉重而均匀,光裸的脊背上仍有新鲜的性爱痕迹,我们厮混了一夜,用掉一整盒套,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去做清理,期间又在浴室做了一次,伊恩学得很快,在淋浴下面给我口交的时候我险些没忍住直接射在他喉咙里。一次尽兴的一夜情经历。这种尽兴让我萌生连夜跑路想法的行为显得实在有点缺德,但是——我借着昏暗的落地灯光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卡片,伊恩·博茨基,校园卡正面印的那张证件照看上去比现在稚嫩许多,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拍得很潦草,但能看出来的确是他本人——货真价实的高材生。
不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未尝不是一种为他着想,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下楼去酒店前台额外多结了一天的房费,替伊恩预定好早餐,并付了双倍小费。
如果说第一次的不告而别尚且情有可原,第二次就的确是我罪孽深重。那时伊恩站在门口和我对视,我僵硬地冲他笑一下,试图摊手缓解尴尬的时候又扯到左臂上的伤口,于是笑容彻底冻结在脸上,然后我听见一声叹息,好了,伊恩说,你先别动,该换药了。他向我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垂着眼一言不发地拆开医用绷带的包装,柔软的刘海搭在前额,毫无攻击性的样子,我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和菲利佩之间的巨大差异。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那时的情形,不得不面对过去的一切时,却也意识到我心里其实一直很清楚,伊恩和菲利佩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且在很多方面截然不同,而我早已在事情的最初就做出选择。
能看出来伊恩不太擅长这个,我是指,包扎伤口,这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他下手没轻没重导致的疼痛也一再提醒我另一个事实:我和他从来都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用匕首割开陌生人的喉咙,开枪杀人更是家常便饭——毒贩的世界里所有问题都只能用血来解决,那是这里唯一流通的语言。那时相较于我而言,菲利佩受伤的次数要更多一些,我们总是一起在各种任务里作为彼此的搭档行动,所以给他处理伤口的活计往往落在我头上(不得不说,这倒是极大地提升了我的包扎技术),我熟悉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我说过,菲利佩就像我的半身,此话绝非虚言。后来和他做爱的时候我总喜欢反复抚摸那些伤口结痂脱落之后留下的、凸起的疤痕,菲利佩很怕痒,他用力拍开我的手,指节顺势嵌入我指间,严丝合缝地握紧,在喘息的间隙低头咬住我的嘴唇。
伊恩很快察觉我在走神,但他实在相当体贴,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看了很久,脸上表情非常耐人寻味,我并不擅长分析他人的心理活动,但那时我知道他已经对我起疑,这倒很容易猜到,或者换句话说,是某种人之常情,在气氛彻底变冷之前我冲他挤出笑容:真的好巧,又见面了。
我以为一个合格的一夜情对象不会在一次不告而别之后时隔一年再次出现,伊恩说。我发觉他的眼睛闪了一闪,语气却十分不冷不热,甚至有点阴阳怪气。当然,大部分时候理应如此,但是——你知道,凡事总有意外,我说,努力让自己显得诚恳一点。
意外?听起来真像个没用就扔掉,有用就又捡回来的工具。伊恩冷笑一声。
关于一年前的事情,我很抱歉,我说,但我这一次贸然闯进你家是因为——呃,因为我爸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我在躲他的仇家,如你所见,不幸受了伤,不过我已经把他们甩掉了……总之,我没有恶意。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我的歉意当然是发自内心,但后半句则实在算不得真——假如我有这话里十分之一好心,都不太可能在里约顺利长大成人,当然,这属于没必要在伊恩面前说出口的部分,我和他只是睡过一次,或许会有第二次,但这样的关系显然不需要那种程度的互相了解。
伊恩又眨了眨眼,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但他没再拿话刺我,只是合上急救箱的盖子,把盛满水的玻璃杯递过来,你在我这里的事没别人知道,我不会……他顿了顿,视线在我脸上游移了片刻,还是没接着说下去,算了,当我没说——我想你不会信任我的,对吗?
我不想骗你,我说,在此期间察觉到他又看了我一眼,我记得你说你在LA读大学,洛杉矶可不在宾州——你也不相信我,不是吗?
当然不,我说过我很喜欢你吧?伊恩说,他甚至坦然自若地对我笑了一下,但我仍然注意到,他的脸颊浮起一点不太明显的红晕。原来你在介意这个?我住在这里是因为我本科毕业了,他说,现在我在匹兹堡读博士——我可没骗你,况且我甚至没有报警,这还不够体现我对你的信任吗?
不得不承认,他的态度很真诚,让我在那一刻为之前的不告而别生出一丝微弱的愧疚,但很快本能的警惕又再次占据上风,伊恩对这些事的反应太过平淡,反而令人生疑,我是这样想的,于是也直截了当地这样对他说了,他那时的表情十分有趣,后来我偶尔在床上用这件事调侃他,伊恩瞪着我,但没过多久就又咬着嘴唇把脸撇向一旁,我按着他的大腿,察觉到他实际上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加兴奋,因此这很快成为一种被默许的、无伤大雅的小情趣,你知道,人们总是需要这样的东西作为生活的调剂,尤其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
那好,你可以朝我开枪,瞄准这儿,伊恩说,抬手点了点太阳穴,你的手枪弹匣里面还有最后一发子弹,这足够了,不是吗?
他俯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放在里面的枪拿出来,放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很镇定的样子,但我仍然捕捉到他瞳孔深处流露出的、细微的颤抖。那把格洛克冷冷地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感到一阵无奈,叹了口气,越过它用我没受伤的那只手去抓伊恩搭在床沿的手指,试图通过眼神向他展示我的诚意。别开玩笑了,我说,我又不是什么见一个杀一个的变态杀人狂——退一万步讲,我们家做的也是合法生意,你少看点网飞拍的那些电视剧,行不行?
这话当然不可能让他完全放松下来,但显然起到了一定作用。我和他十指相扣的时候那只手上沾染的冷汗也浸湿了我的掌心,伊恩用力反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他一定察觉到了一部分的真相,他很聪明,也很敏锐,其时之情态并非不畏惧死亡,但也正因为有秩序作为倚仗而仍具有初生牛犊般的勇敢,那一刻我意识到此人骨子里确实存在一种赌徒的气质,孩子气的天真,却又格外坚决,从他的眼睛里无可避免地浮现出来,像里约大教堂的彩绘玻璃窗,陌生、易碎,但实在很美。这再一次让我想起菲利佩,我真正的同类和同伴,那双仿佛从不会动摇的、冷淡的眼睛才是我熟悉的世界里的东西,像刀锋或是子弹那样残酷无情,以制造死亡为目的存在,于是我又闻到了血和火药的味道,那比任何别的东西都更让我感到安心。
当晚我果然梦见菲利佩,但又在醒来之后飞快地遗忘了梦中的场景。我得说,伊恩和菲利佩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种人,那时在他身上,我窥见了另一种属于普通人的平淡人生——人总会对自己从未选择过的道路和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心生向往,因为没有真正体验过而将其美化为不那么现实的样子。后来我仔细想过个中原因,或许我也正是因为羡慕,才会下意识地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因此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同样显得顺理成章,譬如吻,再譬如性。
人的潜能真的非常神奇,我的伤口愈合速度很快,仅仅过了一周,就重新恢复了需要使用双手的那部分生活自理能力。那段时间伊恩忙于他所在实验室的新项目,每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会在学校图书馆熬一整个通宵,我们碰面的频率因此大大降低,所以在又一个星期之后的某个周末傍晚,伊恩和我一左一右躺在室内的布艺沙发上,旁边装满零食和各种食材的购物袋随意地半敞着,他凑过来亲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此前不久我们刚从超市返回家中,伊恩开车,我钻进副驾驶座时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一对夫妻吗?
彼时他正低头系安全带,没立刻接这话,卡扣严丝合缝地咬合,发出清脆的响声。可能吧,伊恩踩下油门时,我听见他含糊地吐出了一个单词,或许不算赞同,但大概也没有否认的意思,于是我顺理成章将其视作一种默认,并因为这个其实不太好笑的玩笑自顾自地笑了半天。
德国人专心开车,显而易见地懒得搭理我,和伊恩相处得久一点之后我发现他实际上不算是个多么严肃的人,只是大部分时候对外展现出来的是性格中沉稳的那面,因此容易给人留下沉闷的印象,不过只要剥开那层外壳,就能发现其中柔软的部分,这需要一些时间,当然更需要一点点或许作用微不足道的好运。
事实上,我觉得我的运气一直挺不错。那时天色已近昏暗,窗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鸟鸣声,伊恩睁开眼看我,瞳孔反射落地灯光,同时倒映出我的影子。去床上吧,他低声说,用小指勾住自我颈间垂落的银链,声音里莫名充斥一种脉脉的温情,我不想再找人上门洗一次沙发。
那时我顺应他的力道低下头,伊恩在我嘴角落下一个吻后才又推开我,他自顾自站起来,走到床边,只留给我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我茫然地躺在沙发上,终于感到眼前的一切对我而言全然陌生,而这样的陌生感在其时唤醒了那些存在于人们生命里真正意义上的本能。
他爱我。一种突如其来、近似明悟的震颤袭击了我,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荒谬感:为什么?
爱是没有理由的吗?是如同飞蛾趋光那样奋不顾身的东西吗?或者是某种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触及的感情?那一刻我竟然不可抑制地想起古斯塔沃向他的未婚妻露出微笑的样子,那样平淡的幸福分明只应在某个离我很遥远的地方发生,恍惚间他的神情和此刻伊恩的脸重合了——我真的亲眼见过那一幕吗?还是说这又只是大脑对记忆进行的某种美化?
不过话又说回来,和做我们这行的人谈共情是不是有点可笑?一把用来杀人的刀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当然更不需要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理解他的过去——使用暴力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本就被文明社会排斥,和某一些人的联系也仍然深重地沉淀在我的生命里,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再次从心底萌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
我想起那个梦,此前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汹涌地席卷而来,穹顶高远的教堂、面目模糊的神父,穿白袍的唱诗班齐声合唱赞美诗,我听见科尔科瓦多山顶的灰白色雕像庄严宣告:你当回到你同类的身边去。
手表指针转动时发出规律而机械的响声,冰冷、单调,像是某种无情的催促。月光透过未合拢的窗帘缝隙落进室内,一场激烈的性爱之后伊恩沉沉睡去,我却了无睡意,睁着眼在黑暗中短暂地发了会呆。那块昂贵的表就放在床头柜上,石英玻璃镜反射窗外光线,令人惊讶地完好无损,我翻身下床,穿戴整齐之后犹豫了两秒,终于为数不多的一点良心占据上风,决定将它作为伊恩收留我这些日子的报酬,退一万步说他如果不愿意将其出售,也算是个不错的纪念——我再一次从不属于我的世界里逃走了,或许只有回到里约热内卢,概念意义上的“那座城市”,才能让我真正感到无可比拟的平静。
次日我在匹兹堡街头的公共电话亭拨通马蒂亚斯合作伙伴名片上的电话,托那位先生帮忙安排返回里约热内卢的行程,一切都很顺利,飞机落地后布莱恩开车来机场接我,车窗降下露出此人被墨镜遮住大半的脸和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敲打那层覆盖在外的真皮装饰,漫不经心地催我赶紧上车:看见你活着回来,有的人就能放心了。
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还真是绝情啊。我当然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并不接招,但坐进副驾驶之后没忍住又笑嘻嘻地说了句意有所指的荤话:我要是死了,恐怕没人受得了你吧?
布莱恩转过头,用一种新奇的眼神从墨镜上方打量我,语气揶揄道:哦……难怪这么久没消息,原来是在外面偷吃了。
我无言以对,又不能假装没听见,只好乖乖举手投降,饶了我吧,我说,再一次忍不住怀疑此人是不是真的精通某种能够勘破人心的巫术。布莱恩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余光瞥见他指间数枚戒指闪烁的银光,遂试图以此转移话题:你戴的这些小玩意我好像没见过啊,又是哪个新相好送的?
你问这个干嘛?布莱恩踩下油门,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视线随即向下移动,落在我空荡荡的手腕上,怎么,只是去了趟美国,居然把前年你生日马蒂亚斯送的那块百达翡丽弄丢了?
我叹一口气,默认了他的说法,但后来某次酒后一时嘴快,不慎让此事的真相被此人得知,意料之中地,布莱恩冷笑一声,问我这件事和良心的关系是什么,并以讥讽的语气评价该行为实在既要又要,不过总之,他最后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还是答应替我保密。
布莱恩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一特质在另一些事情上也有所体现,他既已说过会对关于我返回里约的消息当作毫不知情,我就只需要考虑该如何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隐藏自己的行踪,这里所说的“其他人”并不特指菲利佩——我是说,他当然是我最需要慎重对待的对象,之一,但相较于另一些贫民窟出身的孩子来说他竟然也不算难缠,至少我心里很清楚,我们之间存在一些尚未消失而可以作为回旋余地的情分,虽然那实际上是如非迫不得已我们都绝不愿意提及的东西,或者准确来说,是一个人。
除开不久前在圣地亚哥和布莱恩见面且差点不欢而散的那一次,他问起我和菲利佩如今的关系并提到古斯塔沃之外,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在我面前谈及这个名字了,如今我的同伴们没有机会认识他,而熟悉他的人也不可能再出现在我身边。我很少想他,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阿拉维纳总说仇恨会干扰一个人的头脑,让人变得不理智,但我明明早就已经亲手替古斯塔沃复仇,为什么仍然会在听见他的名字时感到一种几乎应激式的愤怒?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清那个小帮派的头目的脸,只记得我用刀割开他喉咙的时候鲜血从伤口喷溅出来,有一滴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嘴角,我在舌尖尝到细微的咸腥,可那种味道却又好像眼泪。
那时菲利佩还在医院养伤,医生说他至少还需卧床一个月,在这之前最好不要移动。我偶尔抽空去看他,一般是在深夜,因此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睡觉,面色苍白但呼吸均匀,看上去非常虚弱且无害。我坐在他床边花十分钟给自己削了一个苹果,边吃边百无聊赖地把玩水果刀,有一瞬间想古斯塔沃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会像这样平静吗?
那个小头目当然不可能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只是一把握在某人手里捅向德里佩罗的刀,我对此心知肚明,马蒂亚斯所掌控的那些可卡因生意的利润实在惹人眼红,古斯塔沃作为他的左膀右臂之一,自然是不少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可是他向来理智且缜密,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踏入陷阱?
是爱让人变得盲目吗?我站在那个尚未彻底死去的人旁边,居高临下地审视源源不断往外流淌的血,他还在微弱地呻吟,我只当没听见,用刀尖反复拨弄那道狰狞豁口处的皮肉,却并未感到喜悦或是轻松,鲜血洇湿了袖口和掌心,我早已习惯那种湿滑黏腻的触感,比起不适,刀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更重要,不是吗?
血沿着我的指尖滴落,其温度实际上和过去被我杀死的许多人的血并无本质区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对此感到反胃,紧接着觉得一阵可笑:古斯塔沃竟然真的死在了这样的人手里?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医院,菲利佩一反常态地醒着,在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下意识地看过来,神情略有一丝不耐,但在和我四目相对之后又很快撇开脸:你昨天不是来过了?
怎么,有人惹你不高兴了?我反问他,我昨天来的时候你不是已经睡着了吗?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会偷偷把别人来探病的时候送的水果吃掉?菲利佩说,虽然语气很冷淡,但我察觉到他似乎略微放松了一些。
反正你也不能吃这些东西,别这么小气嘛,我说,在这一话题上选择了退让,转而问起更让我好奇的内容:刚才有人来过?是谁?
菲利佩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表情有点奇怪,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主动提起了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埃里克,我一直相信那些硬币是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我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他实际想要说的是什么。我当然知道我不该对一个病人发火,可浓郁的血腥气顽固地盘桓在我的鼻腔里,让我难以克制地变得烦躁不安,耐心程度也显著降低。菲利佩,好运总会有用完的那一天,那时我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这次是古斯塔沃,下一次你想要谁替你去死?
面对我的指责菲利佩并不反驳,只是垂下眼睛,摆出一副对我的话几乎全盘默认的姿态,却反而更让我觉得憋闷。我不想和你吵架,他平静地说,如果你这样认为,那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你说得对,死在那间屋子里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他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他——他知道我今天去做了什么。这样的认知一旦产生,就很难轻易地从脑海中抹去,我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懊恼于自己冲动之下的口不择言,却又因为菲利佩避战的态度感到愈发不快。
没人说话,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半晌,仿佛谁先开口谁便输了气势,寂静中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你走的时候记得关灯,菲利佩突然说,他已经闭上眼睛,声音轻而沙哑,送客的态度非常明确。我在起身离开和再坐一会之间犹豫了一下,却听见背后又传来开门的动静。你们两个的感情还真不错,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声音说,这不是布莱恩惯常会说的话,我立刻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紧接着察觉到室内除他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菲利佩已经先我一步看向门口,从面上表现出一种无可挑剔的恭谨。您来了,他说,父亲。
我正打算站起来,马蒂亚斯的手掌便紧接着落在我的肩膀上,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地制止了我的动作,如同一位真正的慈父,我低下头,也向他问了好,布莱恩大大咧咧地俯身过来,将手肘压在我肩头,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擦过我的耳垂,视线却始终停留在菲利佩身上,今晚真是好热闹啊?他笑眯眯地说,看来我们大家都很关心小菲利佩的身体呢。
他明显话里有话,我瞥见菲利佩嘴唇翕动一下,大概是想顺着这话说些什么,但这时马蒂亚斯却淡淡地说:卢纳,都是一家人,有的话就不必说了。
布莱恩仍然笑着,语气很轻快地应了,搭在我颈后的手指却难以觉察地收紧几分。那时已是深夜,我猜测马蒂亚斯此行大概又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过足了扮演一位好父亲的瘾,菲利佩又向来寡言,因此探病环节很快宣告结束,我们三人一道出了医院,视线所及之处两辆熟悉的汽车一前一后停在街对面,于是我意识到另一件事:他们两个人并不是一起来的。这时马蒂亚斯突然转过头,语气和蔼地叫了我的名字:埃里克,已经这么晚了,我让司机先送你们回去?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用了“你们”这个代词,我强忍住扭头去看布莱恩表情的念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接着演下去,不过站在教父另一侧的人显然也很清楚我在想什么,以他自己也开了车来为由婉拒了这一好意,马蒂亚斯并不勉强,只笑着嘱咐我们别胡闹得太晚。目送他乘坐的那辆轿车开走之后我才转向布莱恩,低声问:你知道有什么人去看过他,是不是?
马蒂亚斯也知道,布莱恩说,并不看我,只自顾自点了根烟,夜风从我们中间穿过,将尼古丁的味道散入我的鼻腔,然后又是漫长的沉默,布莱恩抖落一截烟灰,终于肯向我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你几岁了?我不说,你难道就真的准备赖在这里不走?
我知道他妥协了。布莱恩掐了烟,示意我去开车,之后我们驱车返回我在附近购置的一处房产,布莱恩来过这里几次,进了屋便轻车熟路地摸到墙上开关,可灯光点亮的时候我瞥见他面无表情的脸,在那一瞬间陡然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寒意攀上脊背。
我们打个赌吧,布莱恩说。我和他之间的赌约往往和性息息相关,这一次也不例外,布莱恩撑着我的肩膀跨坐在我身上起伏,大腿几乎像是要驯服一匹野马那样用力地夹紧我的腰,我被他绞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就要当场交代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他又从哪学来的新花样,虽然那感觉实在很爽,但出于某种男人的自尊和对赢得赌注的决心我最终咬牙忍住了射精的欲望。
做完之后布莱恩一言不发地躺在我旁边放空,我一度怀疑他打算赖掉我们的赌约,但此人很快又换了个姿势翻身坐起来,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我,你不是那种好奇心重的人,他这样说,我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但布莱恩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缠的意思,只是很平淡地对我说:埃里克,其实你猜到了不是吗?
数年之后,在背靠圣康拉多海滩的那家五星级洲际酒店的套房里,菲利佩站在落地窗边,以一种似乎全然不设防的姿态背对着我,说出了同样的话。
我没想过会这么快就再见到他,这张房卡是我上一次和布莱恩见面时他随手扔给我的,理论上来说应该足够安全,可让我无法判断的是:菲利佩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在我离开里约之前也一直是他主动对我避而不见,但不管我那时到底想不想见他,如今的形势都是我或者说站在我背后的那些人所不愿意看到的,我和他并不只代表我们自己,况且马蒂亚斯的态度我早就心知肚明,那么眼下状况的后续走向或许只与菲利佩本人的态度息息相关。
父亲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当然了,如果他得知这件事,一定会让我去杀了你,菲利佩说,他转身向我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冷淡,但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只是昨天不小心拿错了布莱恩的房卡而已,别想太多。
我没怀疑他,我说,但很快意识到这话颇有欲盖弥彰之嫌,于是相当生硬地清了清嗓子,才又说:好久不见。
菲利佩突然笑了,我可没这么说,他又瞥了一眼被扔在床头柜上的那几盒套,仰头看我,舒展的眉眼竟然格外生动,不过,来都来了,你装什么正人君子?
他其实很少这样,但总是在一些让我无法拒绝的时机不吝展示,比如现在。我又想到马蒂亚斯曾说他有种在需要时就能够讨得旁人喜欢的天赋,教父的判断当然不会出错,菲利佩对我的了解也不会,因此我很快向他妥协,也向内心深处不羁的情欲妥协。
我们仍然拥有不可思议的默契,菲利佩在床上的表现比他的态度热情数倍,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他做爱是什么时候,但那种感觉似乎镌刻在灵魂,不可抵御的热切欲望同时将我们两个人裹挟其中,像一场激烈的争斗,或是一场殊死的恶战,我直觉那是一种全凭本能的暴力行径,但也带来了更加可怕的、浪潮般泛滥的情欲,仍然年轻的杀手沉重地喘息,我再一次有幸聆听那颗在他胸膛之中剧烈跳动的心脏,菲利佩在高潮中绷紧了身体,张嘴一口咬在我肩头,我条件反射般地抬手掐住他的脖子,随即感到他的喉管在我掌心震颤,或许是窒息让他漆黑的瞳孔出现短暂失焦,有一瞬间我捕捉到其中呈现出的、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一定程度的信任,人们在交媾这一过程中往往赤裸且不设防,因此在菲利佩反手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把匕首时我没能第一时间躲开。刀刃划破了我下意识用以格挡的小臂,血立刻从伤口涌出来,他一击不中,迅速翻身再次将匕首挥向我,角度刁钻,眼神凌厉。菲利佩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我却隐约觉得他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定。
我向侧面翻滚躲开了这一刀,菲利佩顺势扑向我,膝盖精准命中我的小腹,尖锐的疼痛从被击打的部位传来,虽然我习惯疼痛,却仍无法完全摆脱生理性的条件反射,菲利佩一言不发地再度挥刀,锋利的刀尖刺进我左下腹,几乎只差毫厘就能上挑豁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我忍痛向后仰去,格开他手臂,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拳捣在他的上腹部,又反手钳住他的手腕,朝脆弱的胃部补了一个重重的肘击。这显然相当有效,我察觉到菲利佩握刀的右手松开了一瞬间,那把匕首从他手中脱开,我趁机一头撞向他的下颌,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头晕目眩中绞住他的四肢,以微弱的体型优势按住了菲利佩。
他被我压在身下,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才与我对视,紧绷的沉默只逾数秒,我们同时暴起,伸手去抓滚落一旁的匕首的刀柄,那时我虽然在这场争夺战里略胜一筹,却突如其来地感到了毛骨悚然,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他真正地动了杀心,对恶意的感知就像是刻在我们这样的人骨子里的一种本能,我甚至没有思考哪怕一秒,就径直将匕首刺向了他的胸膛,菲利佩不闪不避,一把握住刀刃,硬生生夺回了那把匕首的使用权,他掌心渗出的血顺着手腕往下流,菲利佩却像是感觉不到痛那样看了我一眼,于是我捕捉到那种野兽般的凶戾仍存在于他的眼睛里。
我们终于像两只野兽般缠斗,在彼此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染红了床单,浓郁的血腥气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古斯塔沃的脸,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这几年里我的工作实际上已经很少见血,可在此时我又重新感到了那种极度原始的、对于杀戮的渴望,于是在某一次制住菲利佩又重新抓住刀柄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一刀扎进了他的胸口,但在刀尖被肋骨卡住时突然找回了一星半点的理智——我和他,虽然终有一日需要分出生死,可或许眼下还没到那个时刻不是吗?
菲利佩似乎是笑了,我察觉到他上扬的嘴角和胸膛轻微的震动,他又看了我一眼,猛地抓住我的手往前一送,用的是巧劲,于是刀尖从骨头上滑开了,没入更深的地方,我几乎能听见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血汩汩地涌出来,像是一座小小的喷泉。
这不对,我想,他明明有机会把匕首送进我的胸口,却又为什么最终没有这样做?我太了解他了,因此很清楚他绝不是那种会心软的人,更不可能主动寻死。所以你为什么收手?我低下头,试图从菲利佩的神情中找出蛛丝马迹,可他却已经一脸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等会替我给布莱恩打个电话吧,一阵沉默之后,就体感而言非常漫长,菲利佩突然说,你应该知道,他一直希望我们两个能和好。
我一时语塞,直到他疲倦地睁开眼睛看我,才低声说: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还因为这件事和他吵过一架。
事实上那时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很久之前布莱恩在床上曾半开玩笑地向我提起有关于爱和死亡的命题,假如有一天你真的爱上了你的敌人,他叼着一支烟漫不经心地说,记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会做好为你收尸的准备的。
当时我的回答是什么?是不会爱上某人,还是不会爱上敌人?我自始至终都不相信爱,后来阿拉维纳也说那只是某种化学激素对人的大脑造成的影响,可我无法想象它会影响菲利佩这样的人,他爱我吗?或者只是突然厌倦了这一切?
我无从得知他的想法,菲利佩的手依旧覆在我的手上,我几乎错觉他的体温正以我能感知到的速度发生改变,我们的手指以一种亲密无间的姿态紧紧交缠在一起,鲜血仍然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流失,填满指间的缝隙,然后沿着他赤裸的胸膛向下淌,沉默再度降临至此地,我听见菲利佩愈发微弱的呼吸,终于感到一种极度陌生的动摇。
为什么?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看见菲利佩似乎又笑了一下,然后我听见他轻声说:我只是在想……从小到大,好像一直都是你先向我伸出手,原来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他说到最末的几个字时声音已经低得几不可闻,然后房间里彻底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菲利佩的手机被他随手扔在了床脚的衣服堆里,我找到它没费太多功夫。通讯录里保存的号码不多,他给所有人都取了代号,按字母顺序排列,我记得那些代号,是我和他小的时候因为训练太辛苦又太枯燥而找的乐子,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在使用它们。
在拨出布莱恩的号码之前,我看见属于我的那个名字仍然排在通讯录的最上面。
那张房卡在你那里?你见过他了?电话接通之后布莱恩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对了,马蒂亚斯下午还问起你的行踪,不过我替你遮掩过去了,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别说漏嘴。
我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才低声说:是我。
布莱恩在电话那头也好一会没说话,这时我隐约听见佩雷拉的声音,那个年轻的男孩应该是隔着不短的一段距离在大声喊布莱恩的名字,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我根据音量猜测佩雷拉大概是又凑近了一点,带着令我感到略微有些不快的关切,他的声音沿电波传进我的耳朵:是菲利佩打来的吗?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布莱恩语气敷衍地说,你这么关心他干嘛?他大概是随手推了那年轻人一把,听筒那头随即又传来佩雷拉嬉笑着闪躲的动静,然后我听见布莱恩又说:好了考安,这个晚上还没彻底结束,去做你该做的事,别老在我面前晃悠。
我当然很熟悉他的语气,因此陡然意识到他对佩雷拉的态度实际上相当亲昵,那是某种在我们之间已经很陌生的东西——就好像那些我有意或是无意造成的空缺已经被人用心地填补过,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又是漫长的寂静,电话那头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呼啸的风声,我几乎错觉布莱恩早已得知一切因而不愿再和我多说半个字,直到某一秒我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他说,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让我甚至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那个此时正和我共处一室的、已经无法再听见这句话的另一个人说。
预想中的忙音终于传来,电话被挂断了。夜色已经彻底降临,我坐在菲利佩身边,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在该过程中感到他的血仍是温热的——或者,也可能是我的血,但这实际上又有什么分别呢?他和我,我和他,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办法将对方从生命中彻底剥离。总而言之,其时我们两个人的血乱糟糟地混在一起,浸透了床单,有一部分已经氧化凝固,呈现出并不很美观的深褐色。
很久之后的某天我和阿拉维纳陪同费尔南多前往伊比利亚半岛他名下的一处牧场视察,那时正是屠宰季节,牛和猪流水般被送进屠宰场,最后会变成那些被盛在精致瓷盘里切得薄如蝉翼的伊比利亚火腿,深红肉色之间夹杂的白色脂肪蜿蜒如同大理石纹路,侍者捧着银质的托盘来到桌边,将瓷盘放在牧场真正的主人面前。我将火腿薄片塞进嘴里,在充盈口腔的榛果香气中却想到和那样昂贵的气味毫无关联的东西,费尔南多含笑与受雇于他的高级经理人温声交谈,我却难得在他身边走神,食不知味地想象着那些悬挂在屠宰机器上面的庞大动物,它们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有一瞬间仿佛垂落的天鹅绒裙摆,又很快什么也不像了。
生命是液体。我想象血的流动,在地面汇聚成一洼世界上规模最小的湖,颜色很新鲜,像刚开花的罂粟,散发出铁锈的味道。于是我又想,从某种意义上讲或许人也只是另一种稍微高级一点的动物,在死去的时刻和那些被驯化饲养最后端上餐桌的家畜没有太多区别。
死亡实际上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和所有的离别一样,无法预知,不可逆转。菲利佩躺在床的中间,眼睛很安静地闭着,昏黄的灯光在他微鬈的头发上晕开,如果没有那把插在胸口的匕首,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我盯着他的脸发了一会呆,察觉到自己并未对这一切产生任何可以称得上激烈的情绪,就好像菲利佩还会再一次在我身边醒来那样。
我难道真的自始至终都不懂他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再简单不过,我又想到那些携带菲利佩的体温被他塞进我手心的雷亚尔,然后子弹从枪膛中击发,这样的时刻几乎贯穿了我有记忆至今的全部人生,菲利佩和我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在那些需要杀人的场合才最具有存在感——能够与年幼狼王共生的动物,只会是另一匹狼。
后来的记忆因为失血过多而稍显模糊,但我新的同伴们十分可靠,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就已赶到酒店,罗伯托在走进房间时非常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马失前蹄啊。我没有力气跟他插科打诨,只虚弱地朝他身后的三个人笑了笑,伊恩很平静地无视了我旁边的尸体以及地板上散落的避孕套,拎着医用急救箱径直走过来,这时我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已经很熟悉伤口处理的一应流程,并且因为在这几年里迅速地习惯了类似的血腥场面,从而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态度。
我曾经一度以为伊恩会更喜欢他过去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但后来我发现,他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展现这类天赋的机会,此人的本质早在他对我说出那句“你可以朝我开枪”时就已展露无疑,他和菲利佩实际上拥有同样的赌徒心态,而我终于认输。
埃里克,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不记得了,伊恩笑了笑,轻声说,他仍然望着窗外,大概也不是真的想听我讲述更多关于里约的往事。雪比我们抵达洛杉矶的时候下得更大了,温暖的火焰将那片令人浑身僵硬的寒冬从室内驱离,我闻见壁炉里木柴燃烧的气味,在此时此刻象征某种意义上的平静和安稳,是我许多年前或许曾有一瞬间想要抓住却最终只能任其从指缝里溜走的东西。
我从来没有忘记他,我不会忘记他——我曾听人说过,人们不会忘记自己睡过的人,虽然不知此话真假,但菲利佩的脊背、大腿、侧脸、嘴唇,都已经融在我的骨血里,那是里约热内卢的火的标记,刻进我下腹的左侧,以一道疤痕的形式,永远停留在那里。
 

跋·A Hora da Estrela

标题取自巴西女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作品《星辰时刻》的葡萄牙语原文。我很喜欢这本小说,它本质上不是在讲一个单独的故事而是双线并行,以诡谲的叙事手法写了一场对“身份”的问寻,一个写作者的挣扎和一个贫苦女孩的悲剧。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其实也一直在等待“星辰时刻”的到来,因为在写《37℃》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经常觉得痛苦,原因很简单: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同担。当然了,我最好的朋友7rojan其实(在我的强迫下)略看过一些相关的视频物料,但大多数时候这始终是出于我们的友谊而非对cp的热情,所以有的时候嗑着嗑着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对空无一人的山谷呐喊。
但好在包括她在内仍有许多朋友一直在写作的道路上与我同行,我书写的同时也被阅读,我挣扎的时候也看见同样的痛苦,即便来源并不完全相同,但至少因为同人女这个身份,我们能够一定程度上地实现互相理解。
事实上,在敲下这篇总结性质的文字的时候,距离我最开始萌生出要写这个故事的念头和开始创作它已逾一年,而距离我对LOUD这支队伍产生好感竟然也已经有三年之久。
当然,在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我曾以为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冠军阵容中的两人在22年夺冠后转会去了Sentinels,23年末aspas离队,24年中在Sentinels替补了大半年的pANcada重回LOUD还续约到2026,年末Sacy退役,今年Kickoff打完之后Less和saadhak都转会去了EMEA的队伍,桩桩件件都让我在朋友的小窗大叫救命。
都说电子竞技世界的一切以八百倍速发展,的确,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在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我喜欢的那支队伍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the same as故事里古斯塔沃的死,这在写作逻辑上或许很突然,可很多时候电子竞技世界里的现实就是这样,改变突如其来地发生,不容任何人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原本的设想是布莱恩也会被我写死,当然这其实还是一种对照组,做他们这一行的不可以有爱,也不可以回头,古斯塔沃是前一种而布莱恩是后一种,甚至我已经在文中做出了关于他为什么会死的暗示,但基于种种原因最后这一想法没有付诸实践,当然首先是因为pANcada并没有打算退役,但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可能是去年七月份打100T赛后他发的那条推特。
他在那条推文里写,虽然LOUD已经和季后赛还有冠军赛无缘,“but at least we could show the twitter analysts that my arm isn't broken and I can still shoot!”原文其实是葡语,不过意思想来应该大差不差,总之我一觉醒来刷到之后对着手机默默流了十分钟眼泪,主要是为他如今仍然锋利的性格,也多少有点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意思。但不得不说,此人在今年的比赛里很carry,的确总让我想起以前,所以我放弃了原计划,最终只写死了两个人而留白了关于布莱恩的结局。
pANcada选手,在真实的人生中也请你好好活着,再多打几年比赛给我看吧。
有点扯远了,理论上说在一篇文的后记里我应该着重阐述一下我的创作思路以及心路历程,但因为事到如今写作的战线实在拉得太长,最开始的想法有一些已经被我遗忘了,现在还记得的一部分来自于和朋友们的聊天记录,另一部分来自于我的微博,剩下的则是这一年以来经过发展沉淀总结之后的东西。
首先是关于本文的cp和出场角色,本来我最开始只是想单写一对cp,也就是aspas和Less,虽然我刚稍微有点嗑到他俩aspas就转会去Lev了,但鉴于仍有不少vlog和比赛可堪追忆,所以我在2024年初立下重誓今年一定要建设他俩。产生最初的灵感是因为各大论坛上的一些缺德说法之Less手刃叛忍,于是当时的想法就是核心剧情简单neta现实:Less一刀把背叛组织跑路的aspas捅了,酣畅淋漓地挥洒一下我对Less人设最核心的两点理解:疯狗、弯恋直。
其实疯狗解读来自于我某天刷到的另一个职业选手的直播切片,他在直播里说觉得Less的打法很疯,打得很看心情,又说这是基于队伍给他的自由度很大,说实话真是让人很难忍住不过度解读的一段评价,Less就是那种有像火一样的侵略性人,后来我贴膜风花雪月的时候说觉得他是雪,因为我始终觉得火焰和冰雪有某种共通的特质,不会永远存在,但有极端的冷与热,燃尽之后化为灰烬和融化成水再蒸发本质上则是一种殊途同归。
而且从个人解读的方面来说,我一直和朋友讲我觉得这两个人都是疯狗,此处不得不提到Boaster之前和Yinsu一起复盘23年Lock-in决赛的视频,他在里面说他们打进攻的时候会避开有aspas在的点所以最后他们赢了,于是我又开始过度解读,或许不能算是过度,因为他作为队伍的duelist本来就应该锋利无匹所向披靡,去Lev的官宣视频也用了一个“携风暴而来”的idea,后来此人的推特昵称还加上了龙卷风的emoji,而Jett这个英雄更是被我无数次在同人里捏成不可阻挡的白色飓风。这样一支利箭,是不可能被局限在规则之中的,当然,赛场疯狗这一解读的本质实际上是基于绝对的个人能力,因为够强,所以才被给予更多的自主决定权,这两个人和LOUD这支队伍就是这样,强度和自由度,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
而关于弯恋直就是他们俩那个最经典的断头饭,aspas离队的时候Less发推和他告别,推文里有一段说“I'm going to miss waking up and seeing you walking around the kitchen sleepily”,当然这里的原文也是葡语,柔软程度震惊我一百年。不得不说这条推文的确直接让我对他这个人的理解进入了新阶段,所以最后才有了故事里的菲利佩形象。
至于写着写着死的人变成了菲利佩而且cp变成了aspas all了所有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编也很好奇.jpg。当然前者是因为去年LOUD打Lev被aspas对位薄纱所以很遗憾经过考核不通过;后者则是因为我写东西总是逃不开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于是这篇文莫名其妙地向群像和cp乱炖的趋势一路狂奔,不过客观来说LOUD就是这样一支队伍,他们五个人的关系虽然肉眼可见地非常好,但又颇有一种内含微妙阶级的家庭感,这一点从2022年的vlog里就能窥见一斑。
先说saadhak,LOUD的队长和in game leader,他在这个队伍里的话语权其实相当大,虽然论现实人际关系来说他是很有意思的人,而且和队友们也很亲近。但因为剧情需要我在这个故事里把他设定成了年长很多的长辈角色,所以没有太多戏份,而且显得与其他人有一定的距离感,大部分时候故事里的马蒂亚斯只是作为一个高深莫测的幕后boss形象出现,但写他向两个养子描述过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生活的那一段忆往昔我个人非常喜欢,并没有要硬舞saadhak和aspas的cp向内容的意思,但我自认为该情节设计得非常用心,那样的温情实际上对于故事里的埃里克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因此一定会成为他人生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过其实这也算是一定程度的现实neta,毕竟saadhak确实是阿根廷人,而Lev又是一支阿根廷队伍,当发现这一点时我立刻想到存在把两者关联起来的可能性,于是逻辑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圆上了。
除开原教旨意义上的主cp之外,和aspas的对手戏比较多的大概就是pANcada和tex,而且感觉相较于写菲利佩而言我写布莱恩和伊恩的篇幅应该还更多一些,这两个人实际上在这个故事里和aspas的关系是分别作为Less不同角度的对照组存在的,虽然客观来说我确实设计了这样的对比,但倒也没有真的把哥俩当工具人,只是从关系性的层面上来说很合适,于是最后就这么写了,根据朋友们的反馈来看效果应该也还不错。
在写这篇文的过程中我反复地在给布莱恩这个角色贴膜,他可以说是这个故事里最复杂的存在,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和埃里克的关系都是。我对他形象的解读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部分是赛场上的pANcada,另一部分是LOUD拍的vlog和他自己的直播录像,最后是Instagram里分享的私下朋友聚会以及去酒会之类的场合拍的照片。
赛场部分是我提得最少但也最精心雕琢的,猎食者般的耐心、不可动摇的坚决,以及锋利而无法被征服的本质,这一切都被藏在此人或戏谑或漫不经心的外表下面,只有很少的瞬间会向外展露出来,就像是利剑出鞘,那样的感觉。vlog和直播还有私服照片基本上就能看出来他实际上是很有魅力的那种人,而且哥感真的很明显总是在支使弟弟们,虽然大部分时候此人看起来惫懒且难搞,但能感觉到他总是手握人际关系中的主动权,各种意义上的很受欢迎。
我跟朋友描述说觉得他的判词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在这里感谢2024年明日方舟的夏活剧情,看过佩佩姐弟关于自由和追求的对话之后我又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比较高兴的一点是这些想法最后基本都在正文中有所体现。
至于tex……说实话最开始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嗑他和aspas,只是因为剧情发展需要所以我得写Lev的选手们,但当时我对此队的人际关系几乎一无所知,单人方面则只懂C0M,略懂kiNgg哥,完全不懂Mazino和tex,在开头之外我最先写出来的部分之所以是埃里克刚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不久的那一段,让性格相当乐天派的李以及同时扮演掌舵者和清道夫角色(虽然没人问但这里我neta了kiNgg又是igl又玩viper的真实情况)的阿拉维纳出场,抛开我单纯爱写小品文的搞笑女本质,是因为我那时候真的只懂他俩。后来我花了几天补完了Lev的所有content,然后被其中一个给零食打分的营业剧烈惊吓,转身向山里走去.jpg。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所有人起哄让aspas和tex互喂零食的场面?这也太男同了你们药剂吧干啥……总之就是这样我决定把tex哥也拉进来成为aspas感情债的一部分,不得不说最后效果出乎意料地好,虽然这彻底让这篇文变成了一个非常狗血的替身代餐(可能也有转正?)故事,但是也显而易见地提高了其戏剧化的程度,或许因为本身就是刻意弱化了剧情的设计,想办法往里面多加一点感情其实还挺合适的。
然后就是aspas和Sacy,这两个人其实应该算是现实中关系最好的,毕竟有传世经典之去对方家里住的直播切片,但古斯塔沃在这篇文里的戏份也不算太多,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他在我的设定里是有未婚妻的纯粹的直男,不过他在这个故事里其实还挺重要的,因为他的死所以大家的集体关系悄无声息地分崩离析了。
虽然我借埃里克的嘴点评他是一个苦修士那样对自己严苛的男人,但倒也并没有这么夸张,这实际上只是一种叙述诡计,第一人称大概就是可以很方便地使用一些主观的东西去欺骗读者,在更客观一点的有关于他们相处的叙述细节里我很努力地塑造了一个温和、明亮、稳定的成年人(虽然据江湖传言Sacy以前老压力Less所以他俩关系不怎么样,但这一条我也neta进正文里了),和我写saadhak的目的差不多,旧日的温情和身边关系亲近的人的死亡共同塑造了埃里克的人格,这样的概念。
其次关于题材和叙述视角,最开始确实是因为我当时在看一些黑帮题材的小说(包括但不限于《夜色人生》和《教父》等等)所以想写类似的黑帮au,写两个杀手的故事。
不过后来先是觉得巴西的黑帮太难写,一个是和美国意大利的黑手党模式不太一样所以不好找参考,另外就是要写这个很难避开贩毒这一块,我当时觉得这种题材很难把握好度;另一方面也会想毕竟是rps同人,写这些反面色彩太浓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所以又考据了小半个月的巴西特种警察部队BOPE,结果发现这个更难写……资料极其稀少,而且不太适配我理解的LOUD这个队伍的气质,所以最后还是普通地写了有较为详实的参考资料(指《里约折叠》)的巴西贫民窟家庭小作坊版黑帮。
为了写好巴西人读了很多拉美文学,试图找到那种写拉美人的感觉,想来应该不算太失败。着重参考的文本除开作为背景资料的《里约折叠》之外,还有马尔克斯和科塔萨尔的部分作品,以及这篇跋开头所提到的李斯佩克朵的《星辰时刻》,会读这本书一开始是因为简介里写“本书刻画了一个住在里约热内卢的巴西女孩的艰辛生活”,我那时正好打算考据一些关于里约热内卢的细节,所以点开了它,但读完之后发现其实这本书和巴西生活关系不大,倒是从中取材了一些关于叛逆和自由的形象碎片,最后化用进了我笔下故事的角色里,正文的最后一段也是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写下的,不得不说还是巴西人最懂巴西人,那种氛围感我如果纯靠自己想象估计一辈子都写不出来。
关于视角则又得说回到男主角aspas,决定选择他作为叙述者视角写第一人称这件事我其实考虑了很久,因为假如要写弯恋直的故事却又要写直男第一人称的话,或许很难体现出那种微妙的酸涩感,而且对于付出情感一方的人物塑造会变得很艰难,毕竟没办法通过大段的心理描写偷懒,直男大概也不太能共情这样的幽微情绪,但如果写Less第一人称视角我又觉得自己把握不住,而且感觉此人在弯恋直的关系里不会很矫情地想太多,所以最后我选择的呈现方式是通过一些客观的动作和神态细节来对故事里菲利佩的形象进行侧面塑造,自我感觉效果应该还不错。
还有一个选择写aspas视角的原因是,我贴了半天膜之后觉得埃里克是那种钝感力很强的狗,虽然其实想法很多也很细腻,能感受到别人对他好能感受到别人喜欢他,当然也会给出同等的回应,但并不懂得爱情唯一性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唯一性。说到底还是:狗怎么会懂这些复杂的东西呢?狗只会在你想和他贴贴的时候也和你贴贴呀。
不过从xp的角度来说,aspas第一人称可以说是最符合我审美的一种叙事,因为他在我看来是直觉和理性派,所以从他的角度看待爱时,始终是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纱蒙在表面的,因此一切都显得模糊,那样一种视角,本质上是一种不相信爱真实存在的态度,在正文里我也在努力地描绘这样的观感。
当然了,实际上爱存不存在都无关紧要,在更现实的东西面前基于荷尔蒙存在的感情实在很轻,埃里克不相信爱是真实存在的主要原因是他会将很多东西细化分类到更现实更客观的东西上面去,比如利益,所以在意识到伊恩爱他的时候他感到困惑:为什么?进而想要从这种他并不理解也不认同的感情中逃走,而菲利佩则绝不会将这种爱表达为可以被明确感觉到的形式,到他死都只是在说一些听起来和“我爱你”没什么关系的话——其实这个比较东亚表达的感觉,不过在我看来此人确实有一些这样含蓄内敛的气质——所以埃里克才会觉得和他相处是更安全的,正因为他们都不相信爱,所以他们才是同类,就是这样的一个情节逻辑设计。
最后是一些同人之外的东西,关于写作本身。2023年的时候我在年终总结里写过一些次年打算做的事,其中就有一条是想写点第一人称的小说,当然后来也写了不止一篇第一人称,其中还有一个无论是结构还是行文都非常满意的短篇,但最初的成果就是这篇《37℃》,为了写好这个故事读了很多书还看了很多葡语和西语的视频,写完也的确能感觉到自己水平的提升,大概也算是写作路上值得纪念的一步。
事实上我在一年多以前写下全文的开头发给朋友自恋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这个一发完的构思会写这么长,甚至长到能单独印一本,但事已至此,只能说我的叙事习惯就这样,让让我吧。
这篇文的正文部分约有4万字,一开始的想法是只分上和下,没有细分小节,上篇讲里约热内卢,下篇讲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朋友读过之后建议我还是稍微分一下节,阅读体验会更好,所以最终经过调整在本子里以这样的效果呈现了,感谢向我提出这一建议的秦秦。
整篇文的写作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是灵感驱动,没想法的时候就一点都写不出来,时间线和主线剧情的大纲是一开始就想好的,但叙述顺序不是,在写这篇文的过程中我细化过很多次时间线,不过因为主体是现实neta所以变化并不大。我在前文说过,作为一篇非线性叙事的小说,它实际上是弱剧情式的,在和朋友讲剧情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大纲里没有布莱恩的名字,我说因为他在本文里不负责推进剧情只负责推进感情,谢谢小竹听我叽里咕噜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贴膜。
以及因为全文都是男主角埃里克的回忆,所以文中的时间线实际上非常跳跃,充斥着致死量的插叙和倒叙,中间还时不时地混杂一些顺叙,因此我在写的时候也时常需要重新捋一遍事情的实际发生顺序,才能顺利地接着往下写,或许在阅读上会有一些一头雾水的感觉,但理论上讲我试图达成一种形散而神不散的效果,在文中精心设计了许多转场和前后呼应的小细节,力求呈现出一个人回忆过去时的自然状态,并在结尾进行了一些收束工作。顺带一提,我在提前写完故事里真正属于正在进行时的时间节点的部分之后自我感觉实在良好,反复自我欣赏了n遍才接着写中间的剧情。
还有就是关于本文的nsfw内容以及最后的打戏部分,不得不说真是写得我痛苦万分。nsfw内容的主要问题在于我真的玩不出那么多花样但大家又真的(在我的恶趣味之下)做得很频繁,于是写着写着就有种和前文的重复率超标的心虚感。而且获得的评价方面也比较矛盾,有一些朋友说写得很香,也有一些朋友说很禁欲,但就我个人来说总之抒发了我的xp吧。至于打戏部分更是折磨中的折磨,因为是一个非常重要且属于结尾高潮的剧情节点所以不能随便敷衍,但又真的真的很难写,只能说情节是最开始就构思好的,完成是拖拖拉拉到最后才痛下决心逼迫自己做的,真正写的时候更是一个小时磨两百字的,但其实自我感觉效果不错,虽然感觉本人完全没有自我感觉不好的时候但还是……总之应该写得挺好的!
在写这个故事的四百天里我时常四处骚扰朋友,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写了一点满意的片段就开始群发,冲进朋友小窗不管不顾地贴一堆膜,写了几千字之后发给朋友逼迫她们给我写读后感等等。在这里非常感谢被我抓住聊过此巴西黑帮au的朋友们,还要感谢给我寄过很精美的同人本的小塔、三糖、川江以及燃燃和鲨鲨,没有你们珠玉在前我绝无可能会产生那么强烈的印本欲望。
以及感谢我的朋友小陈,虽然我们并不同圈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写作者之间总是可以通过一些文字作为表征的渠道交流,此人实在非常有趣,不管是写文还是微博小作文都颇有一种不顾所有人死活的尖锐,但我确实爱看。此人完全可称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在这些写文的日子里听我抒发了各种各样因为这篇文产生的黑泥,包括但不限于约文评遭遇的滑铁卢、不知道能不能叫同担的人的抽象人物理解等等,并作为嘴替对暗害我的奸人做出锐评。甚至在写下这段话的过程中我还在和她连麦听她跟室友打和平精英并发出阵阵惨叫,虽然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卓越的贡献但确实起到了一个bgm的作用,好吧总之谢谢小陈。
当然我之所以会嗑这些cp写下这篇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不幸地接触了Valorant这个游戏,而我究竟为什么会看该游戏的比赛呢?这件事又要归功于7rojan此人,没有她我不会在这里坐牢整整三年。能认识她则要说到我们的另一个共同牢笼League of Legends,有关于该游戏的内容展开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所以此处略去不表,但全仰赖观看电竞比赛和搞电竞同人,我认识了我迄今为止最喜欢也最亲密的几位朋友,感谢她们一直以来的陪伴和支持,其中当然也包括为此故事倾情配图的可爱的Ignition,我为数不多(其实根本就只有这一个吧!)的会画画的朋友,让原来的朴素纯文本能够华丽转身拥有一张明信片特典,谢谢我的女神Ignition。
虽然电子竞技对我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巨大伤害,但也让我寄托了许多无处抒发的感情,最终这些感情也都变成了一个个故事,有已经写完的,也有尚未完结的,或许有一天我会将其中一些也印出来吧,但那都不是眼下应该考虑的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说不定我某一天就从电子竞技跑路成功了也说不定。
顺带一提,本来这篇文应该是我和7rojan去年计划要做的一个圣诞节12h合志里的其中一篇,但因为种种原因(包括但不限于拖延症和现生忙碌和卡文写不出来)该企划暂时(或许是永远)搁浅,而我又写出了超出预计很多的字数,于是最终它被单独摘了出来,让我有机会在此洋洋洒洒地抒发几千字(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凑页数)的心路历程,颇有一种之后再也懒得出本从而没有第二次写后记的机会所以要趁现在一次写个够本的美。
总而言之,我顺利地(当然并非顺利,过程实际上非常波折,中途一度犯懒不想写下去了觉得要不还是摆了吧,但为了这个有朝一日能够付梓的愿望还是坚强地坚持到了最后)在今年的四月份写完了这个故事。
严格意义上来说《37℃》是我写过的最长的短篇一发完,因为就叙事结构而言它不是一篇可以真正分出章节的小说,回忆和当下反复地交织在一起,但因为还是存在一点时间上的先后顺序,所以我在ao3上公开发布的时候将其分成了上下两部分,但本质上它只是叙述者对他前半生的回忆,是在很多年以后的洛杉矶,男主角隔着窗玻璃眺望屋外纷飞的大雪时提起的那些往事。
人的记忆其实是不可靠的,但情绪可以赋予记忆以情感上的价值,从而影响人们对信息的记忆,男主角的前半生正是由他回忆里的这些人和事共同组成,因此这篇文实际上是情感驱动,虽然我并不太擅长、也没有那么喜欢去直白地描绘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很浓郁的感情,但要写拉美人大概很难绕开这样的东西,所以还是尽力写了。
在这篇跋的最后,我想要再引用一句《星辰时刻》这本书里我很喜欢的话。
“只要我有疑问而又没有答案,我就会继续写作。”
我写下的这些故事,正是基于在解读正主本人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种种疑问而展开的,真人总是如此复杂而多面,因此观察他们实在具有无穷的乐趣,而又正因为rps的特殊性,让我在创作的过程中总会想到他们是活人,从而怀着一种节制的心情去落笔。
就像戴着镣铐跳舞,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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